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挥戈逐马 > 三十四节 县南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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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范觉得狄阿鸟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尤不该当着刘公明的面,与两人分别后,立刻就跟狄阿鸟说:“那个刘公明,是校尉相公的心腹,校尉大人对他有恩,你怎么当他的面儿说这些话呢?!”

  狄阿鸟笑了笑,淡淡地说:“我也是刚刚知道,不过道不同,不足为谋,亲兄弟也有貌合神离,互相欺瞒的时候,他有自己的心事、自己的道德准绳,一定不是听了什么,就全都学给校尉听的小人,再说了,他想与我交好,又知道邓校尉掌握着我的生死,我对邓校尉没任何威胁,就夹在了中间,俗话说,做孝子的,小杖受大杖走,做媳妇的,两头瞒,他不但不会做不利于我的事情,反而在心里向着我们。”

  老范提醒说:“你还是要小心一点好。”

  狄阿鸟说:“我不过道破穆二虎将来可能会被人家逼迫而向我下手而已,他要真说给邓校尉,反而是好事,邓校尉知道我防备着穆二虎,不走这步棋也不一定,这样一来,邓校尉也就不会再胁迫穆二虎了。”

  老范细细想想,觉得也是,但还是忧虑地问:“邓校尉真的会对你下手吗?!”

  狄阿鸟吃吃笑笑,说:“他已经在这么做了,还能有假?!我知道,你也被我们夹在中间,陷入两难呀,你要是与我从此不相往来,我也不会怪你。”

  老范停了脚步,一脸端重地说:“君以磊落之心待我,负君何堪?!”

  狄阿鸟暂且把这话当成真的,但他却是弄不明白,当天给穆二虎马,穆二虎一拨人怎么被邓校尉截上的?!

  老范,自然和邓校尉走得近的。

  狄阿鸟还在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负君何堪”,突然想了起来,那天老范不在,肯定不是他。不是他,又会是谁?!

  自己一回去就上了炕,倒没注意到谁出过门,难道是杨二哥?!邓校尉要是能动手杀自己,还让自己在铁匠铺继续住下,这不合常理,自己都差不多是杨二的妹夫了,他会帮着别人向自己的妹夫下手吗?!

  不是他,也不是他,会是谁?!

  难道碰巧了,邓校尉碰巧拦截了穆二虎的马,问出了自己,当即设了个套。

  朝廷在自己身边放了人,是谁还让自己困惑着呢,当然,朝廷的能耐无须质疑,能安插下奸细并不奇怪,可一个小小的地方校尉,也轻易地在自己身边安插了耳目,难道自己身边的人,都那么容易被人收买吗?!

  这一刹那间,除了对跟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赵过,狄阿鸟对任何一个人都产生了怀疑,甚至包括了与自己志向相投的大舅哥。

  不是他信不过自己人,而是接二连三到来的经历,已经让他肯定,自己身边不止有了朝廷的奸细,也有了别人的奸细。

  李家父子身在官场,背负着亲族的命运,自然身不由己,即使可以拒绝被人收买,也未必挺得出的他人的胁迫。

  他们有自己的苦衷,出卖了狄阿鸟,狄阿鸟不会意外,更也不会恨他们,报复他们。可是呢,最有可能出卖他的却不是李家父子,而是身边的人,这里面有李多财,洪大盆,石骰,杨涟亭等等,包括莫藏?!今天,这些人虽然不是什么大福大贵,却起码留住了性命,能吃口饱饭。

  而这些人之中,难道真有谁,不要一点良心出卖他?!

  狄阿鸟一想到这些,就是一股想把背叛者焚烧的怒火。

  他尽量不把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哼着小曲,搭着老范的肩膀,踩着喝过酒后才有的曲线,披着一片夕阳回去。

  回到老杨家,进了门,狄阿鸟自己都感到乱糟糟的。

  孩子们骂架,打架,乱着玩儿,抹了眼泪,坐地下咧咧地哭,而那些破衣烂毡,自己小儿子的尿布片,被单子,满院趴的都是,尤其是墙角堆雪的一小块园圃地,上头是一股、一股发黄的洞洞……他自己虽然是这种环境长大的,不觉得什么,可看着这些场景,却也是理解杨二嫂感受的,知道自己家已经让人忍怕了,好在王志给自己找了房舍,这些人明儿就可以搬走,等着官府近一步安顿。

  他不自觉叹了口气,跟院里的人打一声招呼,朝自己那间屋子走去。

  到了跟前一推门,里头全是人,从炕沿坐到门背,从门背做到墙角的大缸,他扫一眼,除了杨锦毛,杨二,赵过,李多财夫妇,还有城外营地来的几个上了年龄,杨涟亭,柳馨荷……连李思广也在。

  狄阿鸟喷了口气,苦笑道:“你们,开会呢?!”

  李多财给了个眼色,起身说:“官府已经在下分屯户,分到县南去,既富足又不怕游牧人,而分到县北,就要和游牧人拼命。县外的营地里都炸开了锅,家家都想留在县南,四处找门路,这不,咱家人不知道你啥意思,就让几个老人过来,跟大家伙一起商量、商量。”

  狄阿鸟不动声色,先让老范进里头,再关上门,往一旁挤挤,问他们:“你们商量出啥结果没有?!”

  一个老人说:“大伙都想在县南安居,可是官府上说,分到县北的,还要赛屯户的力气,只要能举起石杠的,不问出身,立刻给他做保长,能举起石杠,又认字的,不管认多少,立刻就给做甲长,将来立了功,还免罪,这也是大人东山再起的一个机会,大人要是肯去,往那一站,起码是个亭长。”

  李思广说:“他说的是呀。阿鸟。如果你能做亭长,就有机会戴罪立功!”

  狄阿鸟迟疑片刻,伤感地说:“我们家打了太久的仗。一百多口,都是些女人、孩子和老人,要是屯往县北,怎么顾得了……”

  又一个老人说:“哎?!主公不要担心我们,他们也说了,家眷平时可以留在县南,再说了,您只要肯摇旗,咱们的老弟兄,也是要偷着跑来的,还害怕没人打仗吗?!”

  狄阿鸟朝别的人脸上看看,发觉他们脸上大多都写着两个字“县北”,特别是赵过,嘴合不陇,眼里透着渴望,不禁犯了大愁,心想:我难道真的可以去县北?到了县北,做了亭长,往日的老兄弟,肯定有人来投奔,离开户籍地,那就是亡命,亡命,就要担责任,自己招来的是朝廷的忌讳,而他们,却要担罪责,到时,我捆上他们送给官府?!于心何忍?

  他装出一付仍在考虑的样子征询说:“都是这意思?!”

  赵过笑道:“何止我们,老陈刚才还在,都跟大伙说了,只要咱立了功,你一下就可以翻身?!”

  狄阿鸟怔怔地看过去,心底一个劲儿哀号:“幼稚,一个比一个幼稚,越是立功,死的越快。”

  他涌起最后的希望,朝李思广看去,说:“你妹子怕不愿意,还是先给她说一声。”

  李思广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她,一个女人,愿不愿意,由不得她。”

  狄阿鸟深吸了一口气,笑容僵固了,这种情况,看似商量,实际上,哪里是商量……都是等着这个机会翻身,让我翻身,自己也翻身。他闭了闭眼,看向一开始仅有的一个支持者李多财,李多财正在咽吐沫,说:“啊,不是,可你们也得想想,立功那么容易吗?!少爷……”他为了让人同情,干脆哭道:“要是老爷知道少爷一天到晚,拿着命搏,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歇,少爷,少爷。”

  杨小玲立刻反驳了他,声音哽咽:“阿鸟的前途不也在此一举么?!老公爷要活着,他能看自己的儿子永远是个罪人,前路没个明黑么?!”

  杨锦毛突然打破沉默,慢吞吞地说:“阿鸟呀,你爹就你一个儿,你这边孩子也才满月,为你家血脉想想吧,贪个亭长去了县北,就不怕……搏一搏可以,咋不行呢?!可孩子年龄实在太小。”

  狄阿鸟是自己拉过杆子,还是跟着博格阿巴特干土匪,杨小玲也稀里糊涂。

  她隐约觉得狄阿鸟就是大名鼎鼎的博格阿巴特,又觉得不像,不可能,问狄阿鸟,问过了,还是觉得狄阿鸟胡吹,自己家的人听了也会害怕,就跟他们讲:“当年,长月招兵,阿鸟不是当兵走的么?!他在外面当兵,听说他爹死了,就和几个战友一起跑了,后来逃回他老家,见老家的家也败了,又回头去找他爹,看他爹到底是不是不在了。他带着几个人,走到半路,走不下去,干脆占座山,当起了土匪。我想着他老家那儿都是蛮子,都想来中原,他又能说,人家就跟他来了,你们想,他们关外的人来中原当土匪,话都说着别扭,抢劫、绑票的规矩也肯定不懂,阿鸟呢,以前折腾卖鱼,不是跟许小虎的爹拜过把子?懂这些,人家让他当了大哥。他年龄不大,毕竟读过书,多了个心眼,陇西兵败,百姓一路逃难,他就在那坐地收人,起码也收了上千喽罗。后来,博格阿巴特起兵打官府,朝廷一味吃败仗,损兵折将,兵力不够,就招安了他,他也就跟着朝廷打博格阿巴特,有一次吃了败仗,是一口气逃到咱那。我正在家筛麦子,他带个姑娘,带个阿狗,问到咱家门口了,那会儿,身上还扎着人家扔的铜钱镖呢。”

  再后来,她说狄阿鸟拦舆见驾,把他爹的事讲给天子知道,天子怜惜他,还让他去京城参加大会,被人家的千金小姐看上了,又是贵公子争风吃醋,又是借钱娶亲,又是岳父黄大掌柜不愿意……

  杨锦毛只能通过自己的阅历推测,一个有把力气的少年人没了人管束,在外面肯定干坏事儿,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既然一直做到土匪头子,那就不是一般的心黑手辣,还好,自己女儿能呛得住他,呛不住,自己一家,将来要坏到他手里,心里一半是怕一半是愁,再后来,狄阿鸟越来越老实,家眷也来了,两房小媳妇,大舅哥带了几十把好手护送着上百口子,又把他震住。

  震住的同时,他相信女儿以前说的那些话,再看狄阿鸟,越看越觉得他不是杀人如麻、心黑手辣的人物,这又觉得狄阿鸟是评谈和演义中出现的那种运气贼好,全凭利嘴和蛮横相的草包。

  这不?!

  早上媳妇扯着狄阿鸟闹架,他也知道不会出啥事儿,根本就当成一家人闹嘴子,不上心去管。

  哪知道,今天又来了几个老人家,大伙往一块一坐,说了会儿话,竟然不怕跟凶狠的鞑子打仗,他又觉得味道有点不对,坐在一边,往这个人脸上看两眼,往那个人脸上看两眼,心里不住地问:“这狄阿鸟被人一吓,就给人家十好几匹马,是不是在装孙子?!难道他确实是悍匪,因为坏事干得太多,怕朝廷杀他,装胆小?”

  他听了狄阿鸟的口气,又松了心,想自己女儿嫁过,年龄也一天比一天大,能找个人,嫁作小妾不容易,要是被他要去作妾,也让自己省心了,可现在,他却要去县北,他去县北,刚刚出生的孩子和老婆放哪儿,保不准又托给自己女儿,自己女儿也面儿,到时又要伺候她们,这还没进门,就受人家的气,也太让他这个爹难受,这就顺口嚷了这番并不严密的话。

  狄阿鸟却立刻装模作样地沉思起来。

  他生怕别人看不出自己儿子小,血脉面临无后的顾虑,凝重得像一块包了青皮的石头,一动不动,半天也没有说话,直到叹够气,直到众人的目光完全集中在自己脸上,这才说:“我打仗打怕了,还是想法在县南安居乐业吧,要是需要打通关节,咱也往里头使使钱。”

  赵过欲言又止,干脆站了起来走了。

  听着他在背后掩门的声音,狄阿鸟心里好疼,却还是在众人脸上扫个来回,威严地说:“安个家不容易,我想派个人回去筹点钱,你们看,谁和我哥一起回去?!”

  李思广虽然失望,还是说:“住县南也好,只是怕人笑话。要是你已经定下来,也不要为钱发愁,我这儿还有些钱,一并留给你。”

  狄阿鸟摆了摆手,说:“你的钱,我不能再要了,你还是留着做回去的盘缠,我不是没钱,我派两个人跟你回去,跟牛六斤他们张张口,我不信他们敢不给我,另外,我在京城也有产业,现在顾不上,也得想办法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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