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挥戈逐马 > 八十八节 金兰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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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阿鸟对安县长的情况不太清楚,但他清楚,他和穆二虎的交往已经没法撇开,穆二虎这一造反,单单提供战马就已经说不清。这件事,很可能在邓北关意料之中,甚至就是有意布置的,首先,穆二虎造反,劫走私军械的事情就沉入大海了,从而还牵连到自己,让自己脱不开嫌疑,真可谓一石二鸟。不过,他不怪穆二虎,穆二虎造反也纯属无奈,生命受到了威胁,有冤屈而无处倾诉,不反不行,何况这一造反,看起来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实际上却不是如此,福兮,祸兮之所伏,穆二虎这一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之日,外有游牧仇人环视,内有朝廷大罪不赦,无国无家,出路极为渺茫,能够向阿弟靠拢,自己正好借助穆二虎,扶持出一个高奴王。

  他跟安县长一个镇定自若的微笑,说:“我们担保他不造反,是在释放他的基础上,可别人并没听咱们的,与其说是我们识人不明,不如说他们官逼民反,谁酿的苦果谁自己吞,为何让我们连坐?!”

  话虽这么说,安县长仍是闷闷不乐。

  狄阿鸟自觉他也在邓校尉的邀请之列,让他抛下愁绪,且一道去邓园,看看他们如何歌舞。

  安县长想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也那么笑了,说:“造反的造反,歌舞的歌舞,做个看客倒也不难。”

  两个人相视苦笑,回头让慌张的差役整整全身,一起便去了,要看这群人,如何在逼人为匪之后歌舞升平。

  到了邓园,唱名而入,狄阿鸟是一路跟人鞠躬。

  安县长极为敬佩他的镇定,定要唱个一台戏,也学了他的样,一路走过,只与那些或者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鞠躬。两人一个左,一个右,好似兄弟一样,各拜一边,外踩斜八字,胸身前弓,屁股相对,笑脸拧得太重了,声音太响亮,更像嚣张一回,一路就奔着陈元龙去了。

  到了陈元龙那儿,宴会刚刚开始。

  贵族士大夫的宴会和那些商人举办的宴会全然不同,趋于保守,为女眷另开。两旁林列的都是军官,因为就要打仗了,无不当成一次战前的欢宴,个个裹了大氅,以阳刚慷慨之心赶赴。

  眼看邓校尉安排的一场歌舞就要淹没在这萧杀的气氛里,有人往里头下了料,狄阿鸟和安县长一左一右赶上来,穿过歌舞场,每席皆拜一拜。

  他们鞠躬便与人笑道:“祝各位马到成功,旗开得胜呵。”

  尤其是狄阿鸟,还下放一只手,作势起托,补充道:“喝酒。喝酒。”

  要不是他们中有许多人认得这二人,定然以为邓家别处心裁,遣上来的两个小丑。刹那间,有人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有人细看两人的洋相,有人则预计,前方一定有了出乎意料的好事儿……却不知,这是下头两人化气恼为抗拒,无可奈何之际,有意凑上来的一股玩世不恭的精神劲儿。

  邓北关也接到了穆二虎反出城去的消息,起身到陈元龙那儿,低声说上两句。陈元龙处变不惊,挥了挥手,若无其事地向几个上了级别的人劝酒,邓北关这个主人,却悄无声息地下去安排什么。

  路勃勃与陈绍武一席,捧着酒吃,见到狄阿鸟来,起身向他挥手。

  与他们挨了席的一名军官连忙举起酒杯,扭了个身藏脸。

  狄阿鸟和安县长走过去,上来两名下人给他们加席,要请上下两席挪动出位置,那军官便从肋下伸出另一手,摆着手,让这两个下人赶紧走开。狄阿鸟看着好奇,走过去趴过去寻他藏着的脸看。那人便一下转过头,尴尬地笑了,大声说:“还是人家老邓有钱呀,酒好肉好,尽着吃喝,上次去你家,那酒没喝好,没喝好,嘿嘿,不过兄弟不怪你。还是要敬你一杯,敬你一杯,你要女人不要,我上去给你逮一个回来?!就这么说了,你先坐,我去给你逮一个回来。”

  说完,就要起身跨案直奔歌舞场,把狄阿鸟吓了一跳。

  他看看这人,上次去过自己家里,比手劲儿,说过几席话,还真想不到,这人竟然在这种好些上级在上头坐着的场面里,要破坏歌舞,抓个女子回来,为免对方鲁莽上去捉舞女,伸手抓了后腰,问:“想让总管大人捉了你去打个几十军棍?!”那人回过头,伸出两根指头,逞强说:“他敢?!”

  陈绍武连忙出席,到他们这边,和狄阿鸟一起劝他不要逞强,眼看他越受劝,越想往上蹦,介绍说:“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史千斤史校尉。”

  狄阿鸟大吃一惊,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史千斤就这副尊容,忍住笑,佯作轻视道:“这位见了女人就乱跳的将军是史校尉?我不信,不信,见了几个女人就方寸大乱,上了战场,还不得失心疯?!”

  这么一说,史千斤坐了回来。

  他两眼圆瞪,振振有词地说:“我是要给你抓?!怕你寂寞。什么见了女人就方寸大乱,老子什么样女人没有见过,想当年,在家乡,十里八村,那也是有名的后生,能文能武,姑娘排着队。”

  陈绍武也一脸古怪,想笑,却惧着这人脾气,没敢笑,连忙提醒狄阿鸟,少和他开玩笑。狄阿鸟却轻描淡写地反问:“我让你给我抓了吗?!自己想抓一个回来,自己搂着,上就是了,偏偏拿着我做挡箭牌,你丢人不丢人?!”

  陈绍武连忙朝史千斤看去。

  史千斤却瘪了,强词夺理说:“我丢人怎么啦。那我怎么看老远来了两个猴,一路猴子作揖?!”

  狄阿鸟让陈绍武回去坐,自己就伸出手掌,掰开指头,说:“这猴,分三种猴,知道不?!文明猴,流氓猴,抢夺猴,都是猴,哎,也分高下。”

  史千斤怒道:“言外之意,你说你是文明猴,我就是流氓猴,抢夺猴?!你再说一句,老子翻脸。”

  他这一句声音特别大。

  他刚刚站起来,想往外跨,就已经使得上席下席都看过来,这回又来这一句,平地起雷。众人无不念叨:“这畜牲今天又要大闹一回了,也不知新来的总管怎生受得。”

  狄阿鸟连忙站起来抱了一遭拳,若无其事地说:“各位,对不住,对不住,朋友叙旧,声音大了些。”

  他再坐下,看着史千斤说:“看到了不?!你要是想证明一番,翻脸不如站起来,给个文明样儿,你做得来么?!”

  史千斤抬头看看,歌舞停了,自上首陈元龙几人,下头同僚,下级,一色看来,顿时头皮发麻,却是不甘示弱,“噌”地站起来,在众人以为他要发威的时候抱了拳,似是而非地说:“各位。各位。对不住。朋……友,叙旧,叙旧,声音呢,大了,老子罚酒,罚酒。”说完,汗涔涔地坐下来,一边喘气,一边得意,问狄阿鸟说:“怎么样?!”

  史千斤什么时候学会跟人家道歉了?!

  随着狄阿鸟拍手鼓动,四周“轰隆隆”一通鼓掌。

  史千斤看了一番,傻了眼,脸红脖子粗,几乎想钻去案子下头,他蛰伏在那儿,半天也没吭声,等场上恢复如旧,才小声给狄阿鸟说:“文明的,老子来不了,不过老子算服了你,到了你这儿,老子不但没脾气,还尽出丑,老弟,不,兄弟,今儿,咱喝个痛快?!”

  狄阿鸟举了酒杯,什么话也不说,一饮而尽。

  史千斤盯住他的喉咙,只等他一放杯,就连忙倒酒,环顾场内,说:“今天我一来,就他娘的后悔了,你知道为什么,这群王八蛋没一个好东西,打仗不行,赶热闹一个比一个快。凡是想抠屁股眼的,他就这德性,王志没来吧,为什么不来,是因为人家不用抠谁屁股眼。噢,我承认,我也来抠人屁股眼,这好酒好肉,不吃白不吃。”

  狄阿鸟郁闷了,这什么人呀,我也来抠屁股眼,抠出来的什么?下头来一句“好酒好肉”。说着这话,他自己还吃得高兴,喝得脸红,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有多恶心。

  狄阿鸟不能不佩服个五体投地,就说:“那你就多抠几把。”

  两人吃了一会儿酒,热火朝天,说这说那。

  路勃勃干脆从陈绍武那席跑到安勤那席,笑着伸头,凑热闹说:“大屁股眼儿,别让我阿哥喝太多,我陪你喝一个?!”

  谁也没想到,史千斤挨了他一个小孩的骂,却眉开眼笑,往下头喊:“万亿,万亿,过来。”

  随即,他喊来位年轻军官,为狄阿鸟介绍说:“我小儿子,我千斤,他万亿,我不如他重。”说完又说:“给叔叔磕头。”

  那军官也是一类货色,一撸袖子,喝道:“凭什么?!”

  史千斤训斥说:“凭什么?!让他教你点文明。”

  狄阿鸟看看这位军官,浓眉大眼,腮上长毛,与史千斤有三四分像,笑道:“别听你爹的,我和你年龄不相上下,你怎可给我磕头,坐下说话。”

  史千斤一胳膊挎过狄阿鸟肩膀,叮嘱说:“你跟那小子喝,我跟狄小相公喝,今天谁不喝趴下,谁就不能回家。”

  原来是拉个陪酒的,不是硬让儿子给自己磕头。

  狄阿鸟也笑了,说:“如此狂饮,喝不出本事,不如我们出拳。”他伸出指头,二指相并,说:“刀。”再伸出五指,说:“盾。”接着,又伸出一个拳头,说:“铁锤。”接着说:“刀破盾,盾挡锤。锤破刀。”说罢,诱使着史千斤,举出一锤,呼道:“铁锤。”史千斤也比划两把,笑道:“容易,容易,倒也像打仗,来,来,来,让我杀退你一番。”说完,并指就出:“我刀。”

  他笑着往下一看,以为狄阿鸟的手型会变,不料仍然是“锤”,愕然道:“你怎么不出盾?!”狄阿鸟转动拳头,说:“兵法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我怎么就不能还出锤?!”

  史千斤大大气恼,喝尽了酒,吆喝说:“再来。”然后屏起劲头,一手后缩,猛然捣出两指,大叫:“我刀。”再一看,狄阿鸟又是锤,喝下酒,便说:“再来。”

  他一口气除了十二次刀,狄阿鸟一口气出了十二次锤,被灌得两眼发稀,气呼呼地说:“为什么你能连出十二次铁锤?!”

  狄阿鸟笑道:“你连出十二把刀?!我为什么不能出十二把锤?!你无非料想我该换盾了,我就不换,砸坏你。”

  史千斤说句再来,陡然一变,出了盾,狄阿鸟也换了,竟然是刀。

  史千斤愕然举起手掌,问:“你怎知道我换了盾?!”

  狄阿鸟微笑不语,朝酒点点。

  史千斤扶了扶腰,又一口灌了下去,扭头看自己儿子史万亿,发觉他们也在玩,他虽然没有输得像自己那么惨,也晃来晃去,便喊了儿子一声,退去小解。狄阿鸟肯定他是要去和儿子商量,怎样才能赢,不禁莞尔,回头搂上路勃勃,说:“你小子行呀。也赢了。”

  路勃勃苦着脸说:“什么赢了,我们半斤八两,只是由我倒酒,我一倒酒,这小子就埋头喝,根本就不知道我喝没喝。”

  狄阿鸟按按他的肩,问:“你阿嫂呢?!她不能喝酒,你溜出去找一找,给她说一声,咱来也来了,能早点儿回,就早点回吧。”

  路勃勃点了点头,缩身出席,一溜烟跑了。

  过了一会儿,史千斤回来,看路勃勃不在了,见面就说:“这样吧,我们爷俩和你一个玩,双打一,不信玩不过你。”

  狄阿鸟出两把,发觉他们竟然商量好了,两个人次次出不一样的,自己一赢,就是赢了这个,输给那个,而赢的那个,又输给输的那个,想想也好笑,就问:“这还叫玩么?!”史千斤就吹牛说:“怎么不玩?!官兵人多,把你团团围住,用两人换你一人,别管咋样,打趴你就算本事。”

  狄阿鸟见他耍无赖,只好陪着和他们玩几把,三人同饮,不时喝了几杯,便说:“不能再喝了,酒喝多了,能令人智昏,明日你我各自备战,少饮些为妙,不然酒场上是赢了,战场上却要输一个血流成河。”

  这么一说,史千斤喝不下去了,悲戚戚地说:“上一战打得太惨烈,我的兄弟,完好的加缺胳膊断腿的,也只剩了四成,这心里难受呀。”

  他说:“还剩四成人呀,又补不上丁,这一场仗,我有法打么?!就是给我补上丁,也没有时间训练。谁要是捡便宜不腰疼,说游牧人不能打仗,我第一个冲他急,揍他都是便宜他。这些王八羔子要是不能打仗,老子成年累月练出来的人马,不会这么就完了。我敢说,我的人给天子身边的卫队羽林军精锐一争长短也没问题,结果呢,游牧人都被王志撵成那样子,一仗打下来,仍然把我的人毁了。特别是后来上来的那一批生力军,一个冲锋,就是几十条人命,片刻功夫,我就丢了一百多人,阵型也乱了,给他们当成靶子砍,只好让开路,让他们会合,就这王志还问我为什么丢了阵地就跑,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疼。所以这一仗,老子说什么也不打前锋,也没气力打的,跟在大队人马后面晃悠点,他们爱谁上谁上。”

  这也是实情,部队打得只剩二、三成,自然不能继续出战,即使不在后面休整,战斗序列也靠后放。

  狄阿鸟说:“游牧人就是以征战为生,战斗力自然没得说,打成这个样儿,你也确实不容易,悠着点也是对的,不过,除了你,怕是没人能担这个先锋呀。你还是得提提心,别公布出来,自己傻了眼。”

  史千斤点了点头,说:“哪还用说,老子就是缺只胳膊少条腿,也要比他们中用。”

  正说着,路勃勃回来了,焦心地说:“阿哥。我找遍了,既没有找到阿嫂也没有见着棒槌,怎么办呀?!”

  狄阿鸟毛发一下乍了,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却是默默告诉自个儿,说:“他们不敢,他们万万不敢,担心也分个时候。他们就是报复,也更不敢挑这个广邀宾客的日子下手,更何况是冲我媳妇下手。”

  但他还是觉得可怕,抬头往越来越热闹的场上看,喧哗得让人脑眼发紧,连忙起身,给史千斤说:“我和邓北关有仇怨,得去找找我妻子。”

  史千斤本想扯他坐下,继续说话,看他如此顾虑,便说:“那好,我跟你一起走走。”

  自从参与暗杀狄阿鸟,家里跟狄阿鸟暗斗的事,就不再对邓莺隐瞒。

  刚刚穆二虎被人劫走的事儿,她亦知道,不光知道,还格外清楚,这是自己家对付狄阿鸟的一手准备。依照狄阿鸟和穆二虎的来往,出了这档子事,狄阿鸟一准脱不开关系,到时就可以和新来的大总管联手,把人抓起来,找到那筒“千里眼”,送给总管大人,并消除隐患。她相信狄阿鸟不知道他那个叔父不但接受了自己父亲大把的贿赂,而且极想得到但凡一个带兵的人都想得到的宝贝——“千里眼”,肯定没什么防备,逃不过眼前这一劫,而且即使他知道也没有用,由头有了,名正言顺,大总管支持自己的父亲,博格阿巴特除了逃亡,他再防备也没有用。

  自己备受凌辱的时候,感觉着让无力反抗的奸雄人物,就这样走进一张大网,让人感到多么的奇妙呀,也许过了这一夜,对方就再也没法让自己感到恐惧,她心情上无比地激动,时而勃发出一种跑到狄阿鸟面前,干脆告诉他冲动,让他知道,自己从此不再怕他,不再受他带来的阴影的影响。

  她站在西厢房眺望外面举办宴会,一片灯碧辉煌,热气蒸腾,声势震耳,再回首内宅,精心布置的楼阁纵横铺陈,分布着几只灯笼,透着半死不活的光辉,一所昔日屯田时建起的望楼在黑暗中露出一角,像是在睡梦中死去,而背后,母亲的哭声一声接一声,还在为自己的弟弟辛酸流泪,都一天不曾吃饭,而受了伤的弟弟就像一只失去大脑的野兽,两眼通红,闭在东厢的一所房子里,一会儿喊:“你对我就这么绝情么?!”一个会喊:“他们都敢打我?!”一会儿又喊:“都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呀?!”往往声嘶力竭完,就蹲下来嗷嗷大哭。

  这一刻,她心里沸腾着的,翻滚着的都是邓氏家族遗传下来的热血。

  她只觉得这种悲惨和黯然都是博格阿巴特一人给带来的,给自己家造成巨大的威胁,几次险些酿成亲人的惨祸,并且把他那双凶狠的眼睛瞪在自家宅院的上空,凝成久久不散的阴云。

  她好羡慕外面的热闹呀,可是自己的母亲还在屋里捧着脸哭,自己怎么往那人堆中去,又怎么挂上一副笑脸?!

  踮了几踮脚,她回身过来,往屋子走去,推开门,眼看丫环热好饭菜,再次送到母亲跟前,连忙跪卧过去,乞求说:“娘,你就吃点饭吧。你这样不吃饭,只一个劲儿哭,会把身子哭坏的。”

  她不劝还好,一劝,她娘就一手掩帕,一手往空拍打,悲痛欲绝地喊道:“我的儿呀。哪个天杀的把你打成这一个样儿呀?!”

  邓平的问题,根本就不是一身伤的事儿,皮肉之伤,虽然颇重,但于性命无碍,问题的他就跟得了失心疯一样,三魂六魄走了个光,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邓莺无奈地站了起来,也免得再刺激母亲,出了门,往热火朝天的地方走去,她想看上一看那个人来了没有,因为博格阿巴特的缘故,恐怕在今后的岁月里,自己只能躲起来看一看那个人,越是这么觉得,心里越是不舍和惦念,总是在想,是不是给父亲说一说,约他出来谈一谈,看看他能不能弃暗投明。

  她顺着走廊走过去,停留在少数女眷聚集的地方,转眼一看,竟然觅到了李思晴,一幕一幕的景象顿时就在眼眶里回复上来,心中一紧,暗道:“没错。平儿就是因为她害了单相思。”

  她站在外边,静静地看着,头脑中豁然一亮,转身走了。

  李思晴回眸一扫,也注意到一个背影,从不甚在意变得留意,站了起来,给棒槌说:“那个,是不是邓小姐?!”

  她很想过去问问邓莺,她弟弟的伤势严重不严重,并告诉她,那不是自己丈夫下的手,旋即又把手放在腰间,从腰中掏出多张银票,心想:这本该付给粮店的钱,应该还给邓平,免得他老觉得为自己做了这,做了那,纠缠不休。

  想到这里,她连忙推棒槌到门边去看。棒槌到了门边,回来说:“没有人呀。”

  李思晴听她这么说,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收回心思,给身边年长的夫人们敬酒,矜持地向她们道好,叙话些家常。

  邓莺却在走廊上快步走着,一步比一步快,一步比一步快,脚掌的起落像湍急的小浪,顷刻之间,就回到了西厢,猛地推开房门。她母亲正在哭,不防她以这般的动静闯进来,不禁愣了一愣。

  就在这一愣之间,邓莺俯身到一旁,问:“娘,你想不想让平儿好起来?!”

  她母亲也一下惊喜,急急挪动两下肥胖的屁股,意图强烈地伸出脑袋:“你有什么办法,给娘说说。”

  邓莺说:“他之所以成现在这个样子,是看上一个有夫之妇,这位有夫之妇,丈夫活不过几天了,你能不能答应他,让他娶了人家做正室?!”

  “有夫之妇?!”她娘踌躇了一下,两只哭红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有夫之妇,自然不好弄回家做儿媳妇,她还巴望自己的平儿娶回来一个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呢,不过要是用一个名头就能换儿子的好转,那是再好不过的,她又挪了挪屁股,说:“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只要你弟弟好起来,他就是娶头母猪进门,我也肯。”她还要说什么,邓莺已经“噌”地站起来,快步往门外走去,因为体型庞大,她是没法追的,只好在屋里搓手,左转一下,右转一下,连连说:“我的平儿有指望了。”

  邓莺又在走廊上快步走着,一步比一步快,一步比一步快,脚掌的起落比刚才更急,顷刻之间,就到了东厢,到了邓平被关着的房间,给门口两名大汉一个眼色,推门而入,到了里头,邓平正一脸哭相地坐着,鼻青脸肿一个猪头,上头满是口水和鼻涕,歪着耷拉在肩上。

  邓莺上去就不客气地踢他一脚,踢出一声嚎叫,再伸手,抓了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整个挽起来,说:“你看看你,你这个样子,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我问你,你是个男人不是?!你告诉我,你是不是?!”

  邓平挥舞双臂,胡乱往头上扒拉。

  邓莺使劲给他一巴掌,大声说:“你听着,要想得到她,给我赶快收拾个模样出来。告诉我,你想不想得到她,告诉我,给我说。”邓平涣散的目光开始凝聚,透出一分亮光,这亮光,一点,一点地增加着,他连忙爬起来,恢复常态,喊了一声:“姐。你把我打疼了。”

  邓莺凶神恶煞地凑过一张脸,眉心皱着,苹果般的脸蛋绷得像是两个带皮的鸡蛋,咬着牙齿,吩咐说:“她就在咱家里,我把她骗来也好,绑来也好,你要是个男人,就给我生米做成熟饭,博格阿巴特是什么人,绝代的凶神,她自然怕得要命,你只要和她睡了,她就不敢吭声。过两天这个博格阿巴特就会下地狱,那时她就是你的了,你可以明媒正娶,娘亲答应了的。”

  邓平张大嘴巴,胸腔高低起伏,紧张、欣喜得不知所措。

  邓莺一把把他抓起来,看他就颤颤抖抖地到处找水盆,拔歪了什么,连忙去扶什么,一时受到影响,自己也感到有点害怕,有点发抖地叮嘱:“镇定。镇定。”说完这些,立刻转过身。

  她第三次走上走廊,一步比一步快,一步比一步快,往女宾聚集的地方一阵小跑,眼看到了,眼前似乎闪过正在跟史千斤喝酒的狄阿鸟,一阵胆怯,顿时停下脚步。

  站在那儿,她胸腔扩张得厉害,感觉自己的胸脯成了蟾蜍的肚皮,即使不低半分目,就能看到胸袍,也就是站在十几步之外,看着宴席圈里的李思晴,寻思着她不跟自己走,自己怎么才能打昏她,而不惹起众人的注意,平息了好一会儿,这才绷绷嘴唇进去。

  屋中女眷也不怎么在意。

  李思晴却站了起来,等她走到身边,问:“你弟弟,他怎么样了?!”

  邓莺一张口,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从嘴里跳,生生吞进去,颤抖着说:“到外面,我给你说。”

  李思晴犹豫一下,让心怀警惕的棒槌坐着不动,跟着她往外走,一跟她走出人圈儿就问:“你弟弟还好吧。”

  邓莺迟疑了一下,欺骗说:“快要死了。”

  李思晴果然大吃一惊,不自觉地拿出一把钱,却是先为相公申辩:“莺儿,这不是我相公下的手,真的,我不骗你。”

  邓莺点了点头,问:“你能去看看他吗?!他就要死了,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在临死前看你一眼。”

  李思晴木呆呆地站着,往一旁歪过头,轻轻地说:“我为什么要去,我不去,这不是我相公打伤的,你是在强人所难。”

  邓莺捏掌如刀,嘴角勾起冷笑,看上她伸出来的脖子。正要下手,忽然,李思晴重新朝她看去,伸出抓了一把钱的手,说:“不过,我也可以去,去把钱还给他。”她请求说:“我去跟棒槌说一声。”

  邓莺一把挽住她的胳膊,说:“我弟弟命在旦夕,拖延不得呀!”

  李思晴回过头来,看到棒槌往这儿看,却害怕周围的人再误会,喊她:“棒槌。”棒槌就等着她喊呢,连忙跑过去,发觉邓莺正拖李思晴,一把拽住另一边,大声问:“你想干什么?!我要喊人了。”

  邓莺眼神一厉,却连忙缓和口气,哀求说:“棒槌,你让你们小姐跟我去一趟吧。”

  棒槌绷着小嘴,看看李思晴。

  李思晴也在看她,想从她那要点主意,便告诉说:“邓平就快死了,我们一起去,把欠他的钱还他。”

  棒槌顺口说道:“他死不死关我们什么事,你还嫌他害你害得不够呀,昨天老爷那眼神,差点想把我煮了吃,咱把钱扔给他姐姐——”

  她终究是个善良的人,虽然这么说,却是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一边走,一边喷着大气,嘀咕不停。

  棒槌的一句话,无疑证实了博格阿巴特的凶悍,让邓莺对自己的安排有了十足的把握。

  三人一路走了,走了小跑,很快就到了门前。两条大汉得到邓莺示意,立刻走开了。邓莺再一推门,让李思晴进去,顺便抓住棒槌,说:“你不要进去了。”棒槌一挣身,举起细胳膊,大声问:“为什么我不能进去?!”

  说话间,邓莺“砰”地一声把门拉上了。

  里头的李思晴也醒悟过来。

  面前的邓平激动地站起身,背后的门关了,她怎么还能不明白,这就连忙回身,拍打门板:“放我出去。”

  棒槌发了雌威,骂了一声,蹿上去抓邓莺的脸。

  邓莺毕竟没有七手八脚,被她捞上一把,火辣辣地疼,回手就是一巴掌,打开对方,更害怕对方跑了,上去赶上,对着要害猛击,将她打昏过去,而自己则回到门边,听里面的动静,发觉邓平失了机,只一个劲儿喊:“晴儿姐姐。”

  李思晴从咒骂变成哀求,趴在门边说:“莺儿,我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她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喊了“邓平”一声,骂道:“你个脓包,你害怕她相公是吧,你就害怕吧,这个可人儿就在你面前,错过了,你永远都得不到。”继而激将说:“你的勇气呢。你一个懦夫,在女人面前都站不稳,还配活着。”

  里头,邓平“嚎叫”了一声,脚步顿时紧了,仍是喊着“晴儿姐姐”,似乎在追逐,桌椅都在翻倒,随后,灯台也翻了,一团黑暗。

  邓莺也像大病初愈一样,在外头喘气,她想着,高兴着,满意着,突然耳边响起邓平的一声惨叫,立刻破门而入,只见一个白衣裳的人堆在地上,连忙跑过去,扶了起来,果然是自己的弟弟,一时情急,眼前又无灯火,便急切问:“你怎么了?平儿,你还好吗?!告诉我,怎么了?!”

  说话间,一个黑影自墙边跑了出去。

  李思晴要是跑了,就会影响大事,邓莺毛都乍了起来,尾椎以上全凉了。这时,邓平说:“她捅伤了我胳膊。”她便信手一推,说了声:“你自己包扎。”就蹿了出去。到了外边,发觉李思晴因为顾及棒槌,拉了棒槌两把,看到自己出来才跑,自认为李思晴跑不过自己,心里一轻,追过去。

  她这时才发觉李思晴有多聪明,在屋里的时候,先打翻烛台,灭了灯,然后才刺伤邓平,接着,贴着门边的墙壁站着,只等自己一进去,就跑到外边,这会儿,却也不是往宴会上跑,因为走廊里有灯笼,所以翻过走廊,自己一跃上去,对方已经没入黑暗,往阴森森的后院跑去。

  这些反应连她都做不到。

  她都要妒忌这份冷静和聪明,焦虑地搜索着,跳下来,向一个人影追去。这时,前面的李思晴停了下来,站在十几步开外,似乎在等着自己。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在等着自己,而是因为这毕竟是在自己家里,对方路不熟,跑不下去了,就说:“思晴,你我姐妹一场,我做最后的奉劝,你回去侍奉我弟弟,什么事都没有。”

  李思晴哀求说:“莺儿。你要当我还是姐妹,放过我这一次吧,我有自己的相公,他爱我,我也爱他。”

  邓莺笑道:“你爱他,你爱他吗?!他杀人如麻,跟他睡,你夜里不做恶梦吗。我弟弟虽然不济,却会是个让你觉着合适的丈夫,我母亲也答应了,只要你愿意,你就是我邓家的儿媳妇。”她想借这个机会上前,刚刚踏前一步,李思晴又跑了。她这一下又省悟过来,刚刚李思晴停下给自己求饶,不过是换取一个观察周围的机会,喘口气,而这一次跑,方向很明确,就是那一座没发出一丝亮光的望楼。

  事实上,那座望楼底下是座仓库,上头的失修,只是掩饰着下面,下面那巨大的仓库里有武器,粮食,金银珠宝。

  不过,李思晴的生路也在那里。

  李思晴毕竟是个柔弱女子,她想翻越高墙,门都没有,她要跑出去,只能登上这座失修的望楼,找个合适的地方,往外跳。

  邓莺一下急了,提身纵气,奔起来像一只猎豹,和对方,几乎是前后脚,登上楼梯,楼梯有些失修,不适合再快,她就一边焦急,一边放慢速度。

  前面的李思晴也没机会寻找合适的地方往外跳,也不停地上楼,一阶一阶上个不停。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了望楼最上面的一层,这里除了一个烂了大洞的草盖儿,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四壁。

  北风“嗖嗖”灌耳,淹没了两人的喘息,往四周看,东边城墙上的亮光都能看到,下头黑灰色的房屋,窑洞,白色的雪盖,一点、一点,在黑夜中,像是一只只模糊不清的爬虫,东方一块黑纱云,挪动着,而头顶着苍天,天空发出巨大的天籁轰鸣,似乎一个正在河边挽发洗头的姑娘,在轻轻地唱歌什么。

  到了这上面,已经拔地数丈高。

  邓莺不害怕她再跑下去,冷笑说:“你跑呀。还跑呀。你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能撵上你,信不信?!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短刀?!不会想刺我吧?!我告诉你,就是给你一把长刀,你也是我掌心里的蚂蚁,现在跑不掉了吧,我再郑重给你一次机会,扔了手里的凶器,跟我一起回去。”

  李思晴斜过目光,往下看着,口气却更加冷静,但还是在哀求:“莺儿姐姐。你放过我吧,你放我这一回。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得已,两家人结了仇,我们都有点儿身不由己,可是,你杀了我一个女人,又有什么用呢。求求你,放过我,将来我相公也会放你们家任何人一马。”

  邓莺嘿然,柔声说:“我就是放过你了呀,你侍奉我的弟弟,以后我们就是姑嫂,可以永远相亲相爱,不好吗?!”

  李思晴也笑了笑,大声说:“你做梦,狄李两家缔结秦晋,才会永远相亲相爱。来雕阴前,我的父亲告诉过我,你相公必定成就一番大业,围绕在他身边的,将是危险和苦难,你先住在自己家里,等他的事有了转机,再送你过去。我说,我不怕,我是李氏十九代女孙,身上有先祖铮铮之血脉,嫁给一个男人,怎么能不陪他同苦,只求享福呢。来雕阴前,我的哥哥告诉我,他和相公肝胆相照,惺惺相惜,亲自把我送去,就意味着,我生是狄家的人,死是狄家的鬼,切不可让父兄难堪。我说,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你与他惺惺相惜是你的事,我嫁给他,爱他,是我的事。这些,你知道么?!”

  邓莺戏笑道:“瞧瞧。还什么先祖之铮铮血脉,还什么肝胆相照,我呸,据我所知,你们陇上李家,也不是胡儿出身,有什么光荣的,子孙也多,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身为一个女人,难不成还想做个烈女?!”

  李思晴靠到空空的望楼边缘,淡淡地说:“我们李家是胡儿,谁告诉你的?!我们李家是有胡人血统,可也是先朝皇室血脉,所托胡儿,无非自掩自污而已。我皇族婚配,乃告天地,祈上苍,以堂堂公爵主婚,结金兰之义,岂是你这等蝇营狗苟之小人所知晓。我今日一死,明日让你们邓家寸草不留。”

  说完,纵身一跃,不见了踪迹。

  邓莺大吃一惊,连忙跑到边缘,趴下往望一眼,惨叫一声收回视线,原来下头苍苍浑浑,像一座充满血光的可怕深井。

  李思晴大概轻盈得不发出声响,邓莺好久也没有听到落地的声音,翻个身回来,往天空看去,满携大雪的彤云像一条黄龙露出淡淡的白腹,空中似乎久鸣着歌声。她又是一个激灵,蹲坐起来,想了片刻,急切下去,准备翻过高墙,看看对方到底死了没有,自己该怎么处理尸体。

  到了下面,就遇到了追到的邓平。

  他抓住邓莺的胳膊,问:“人呢。人呢?!”

  邓莺猝然惊叫一声,旋即告诉他说:“跳楼了。快,快,我们快爬出去,看她死了没有。”

  两人翻过墙,不需要怎么寻找,就看到雪地上喋了一大片雪,一个瘦弱的身影还在蠕动。邓莺的脑袋一下卡了,带着巨大的恐惧问自己:她还没死,怎么办?她还没死。她飞快地在脑海里罗织事故,念念道:“她和我弟弟有私情,私情败露,她来看过我弟弟,看了之后,跳了楼,对,对。可是,她没死怎么办?!怎么办?!”

  她转了几个圈,发觉邓平跪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转身找了两块砖头,自己一块,给邓平一块,督促着大喊:“快,用砖头打死她,快,只有这样,才让她死得像是落地碰死。”

  邓平猛地抱住她的腿,嘶声大叫:“姐,求求你,求求你饶了她吧。”

  他分明地看到李思晴抬头,两只眼睛闪着光亮,心里粘成一团糯浆,眼看自己拉不住姐姐,就一遍一遍地嚷:“晴儿姐姐,你快求饶呀。”

  李思晴又往前爬了一点儿,“哼”了两声,笑着说:“我不会再哀求她,我为她向我相公求了三次情,也三次求她放过我,已经求了三次,我再不会开口求她。”说完,又往前挪了几分,手指不停往前摸。

  邓莺一脚踢开邓平,往前看准她满是鲜血的云鬟,持转抡上,自己先是一个趔趄,又打在她脸上,正要再打,就见她一收胳膊,往自己身上一抡,翻了个个儿,连忙去看怎么回事儿,定眼一看,才知道她一直往前爬,是想捡起自己那把匕首,结束自己的痛苦,邓莺从不曾想过会有这种意志的女人,可以纵身跳楼,可以毫不犹豫地一刀刺死自己,战战兢兢地指着那身躯大叫:“好狠的人,好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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