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挥戈逐马 > 五十五节 君子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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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渔阳的战争正在继续扩大。

  纳兰明秀离开克罗子部的保护,陆陆续续拉来一溜盟友,并齐站到了拓跋氏的阵营,其中一些是当地跟着纳兰明秀跑前跑后的——包括已经被狄阿鸟册封过的小部族首领,接下来要陆续赶来的则是圈外的,其中有青唐古斯罗部,银川六部,慕容氏残部,巴伊乌孙残部……纳兰部与东夏私下往来的人越来越多,不乏有人把这些底细倒出来,还告诉说:“纳兰部大首领已愿意臣服大王,只是他一回去,就被纳兰明秀软禁了。”

  东夏地界的各小部族乃至一部分东夏嫡系军民眼看东夏王兵万余,夯土修筑,一心避战,恐惧日深,而另一部分东夏嫡系军民,绝大多数嫡系军民,则出于对东夏王战绩的信服,盲目信任,纷纷说:“大王心里有数,他有盟友,我们没有么?大王只是抻他们呢。”

  一些留心的人天天观察着狄阿鸟的脸色,发现他喜色越来越重。

  像史文清这样的,情知东夏王早已可以喜怒不形于色,见了喜色反而担忧,怕他是做出来给旁人看的,但大多数的军民心里却觉得大王胜券在望。

  一时间,东夏王进城开会,出城布防,每到一处,文文武武,猫猫狗狗都是连忙上去陈情,说:“大王,该来都来了,也该让我们的盟军露面了吧?”

  每这个时候,狄阿鸟都只是淡淡地回应:“不着急,不着急,看清楚都有谁站对面了再说。”

  自杂牌盟友出现,拓跋氏开始责令这些后续先行进攻。

  大的部落不怎么鸟他们。

  巴伊乌孙和慕容垂垂却无须催促,日夜出入各小部,汇集一些人头出来做前锋。纳兰明秀情知一不做二不休,也肯攻坚,只是东夏工事日坚,防御组织严密,还在制高点安置了几十台连环床弩,几里外的城墙上树立了十来座数丈高的石砲,投火车,每次都能让他们铩羽而归。

  几天过去了,战事依旧焦灼,只见敌兵源源不断地上来,据说不少是来自大漠和猛扎特高原上的部落,就连银川兵也到了,狄阿田的母亲都到前线溜达,半夜派人给夏侯氏旧人送信,让他们弃暗投明。

  紧接着,让花流霜恨得咬牙窃齿的这位老三家媳妇干脆发表一封公开信,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东夏乃党那之国,纳兰氏是为嫡系,自当王之。我夏侯氏受纳兰部之恩,方有尺寸之地,岂可夺而自专……”

  花流霜一生气,立刻请狄阿鸟回城。

  狄阿鸟也觉得人心又浮动了,得再开朝会,也就定了个时间,让人传达下去,自己上了阵地,巡视一番。

  在东北到西南几里的战线上,小型的楼寨已经扎得结实。

  夏雨淅沥,青浓翠淡。

  他带着陆川和李思浑不时登临,眺望完告诉说:“这些城楼都带有双重目的,分割出来的地方,将来可以作不同的用途。不能只为了当前防御偷工减料,你们看,一但将来兵马别移驻扎,你们身后这块地方不能改成一个市集吗?”他望着望着,只见几个士兵捆了俩人正押着游营,周围围满了士兵观看,不由问陪同着自己的此地编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两个难道是混进来的奸细吗?”

  编领看了牛录一眼,用眼神知会完,这才说:“这是两个逃兵,趁着夜色往敌人那逃,被我们抓了。”

  牛录借题发挥说:“眼看着敌人越来越多,大王你也不透个底,这有些人呀,心里都打鼓了,我只好借刀劲镇镇,游完营杀头。”

  狄阿鸟很想知道普通士兵悲观到什么地步,要紧不要紧,就说:“跟我一起去看看,先不要宣布我的到来。”

  牛录左一眼看看,右一眼看看,连忙说:“大王呀,多少大事等着您呢。这不是有朝会吗?您看个杀头的兵……”

  狄阿鸟没吭声。

  这么多天,他第一次开始担心了。

  仗,打得比预期的时间要长得多,比预期的要残酷得多,自己接连开朝会干什么,那就是为了稳定众人情绪。

  什么事还能比弄清楚士兵们悲观到什么程度更大?

  他干脆一把搡开牛录,咯噔噔下去,下到一半,伸出一个指头,让自己身后的一票人就地站着,别跟过去。

  陆川受命贴身保卫他安全,就一个人紧跟着。

  俩人到了一大堆人身后,分开着围观的人,分着分着,有人给认出来了,小声说:“大王来了。大王来了。”

  于是,士兵们迅速让开一条道路。

  一个健牛干脆就地吹哨,大声喝道:“整队,整队。”

  狄阿鸟遥遥给他摆摆手,要求说:“不用了。”

  他走到里面,面前多出两个被枷的士兵,一个只有十五、六岁大小,虽然身体已经相当结实,但脸上的稚气还在,透出几分倔强;另一个则有三十岁左右,身材消瘦,从脸到胳膊都是青筋。

  他就站定了,用马鞭点着那少年,问:“你要逃走?为什么呀?”

  少年大声说:“我叔在对面唤我。”

  狄阿鸟愕然。还没惊愕完,一个四十多岁,不作盔甲的百姓冲了进来,连声说:“大王。孩子不懂事,您放了他吧。我们虽然是巴伊乌孙的族人呐,可是却铁了心跟着您……跟着您的。”他往脚下一趴,席地在狄阿鸟面前搓手。

  少年怒哼了一声:“阿爸,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了吗?都说首领天数已尽,不得长生天眷顾,要我说,对面那么多的兵,东夏的气数也一样。”

  狄阿鸟不禁摇了摇头,叹息说:“果然是个孩子。怎么了?您们在这儿,是受了什么委屈?”

  少年说:“你可是说你要一视同仁,为什么要硬拉我们的人从军?打仗押着我们打?为什么抓走女人,留着做人质?”

  狄阿鸟惊讶之极,环顾左右问:“什么时候的事,谁下的令?”

  在一片哑然中,他猛地一声咆哮:“谁下的令?”他指了一个健牛,问:“你说,谁下的令。”

  健牛说:“谁也没有下令,可他们……他们几家是巴伊乌孙的近亲。”

  狄阿鸟这就给一名士兵说:“让他们的编领,牛录跑步过来。”

  说到这儿,这又面朝众人说:“巴伊乌孙是与我们家族打过仗,互相有过死伤,可那是过去的事了,巴依乌孙是还在对面,这与那些被他役使的人何干?他的亲族投降给我,更说明他的气数已尽,不能给他自己的亲族庇护,不能让追随的人看到光明,不占道理,众叛亲离。而我,是为东夏,为东夏国,为东夏百姓,率你们与他们作战,他们是巴伊乌孙的亲族,但首先是东夏人,为什么不可能自愿为东夏而战,而我接纳了这些人的投降,那就得一视同仁,……人家没有任何罪,凭什么该受惩处?”

  他见编领,牛录过来,举鞭就抽,抽得两个人乱跳,再作要求说:“放了。”

  几个押着游营的士兵要去放,被狄阿鸟制止。

  狄阿鸟指着给牛领说:“你去放。”等人被放了,这又问:“他们的女眷都无恙吧,没有人被奸污?”

  牛领低着头说:“没有,我的部队是严守军纪……”还没说完,见狄阿鸟虚晃一鞭,连忙再缩缩头。

  狄阿鸟没有再冲他下鞭,转过来又问另外一个:“我看你也一身气力,没有懦弱相,你是怕死才逃走的吗?还是与他们一样,被不公正地对待了?”

  那大汉紧张地喘着气说:“我不是。我是……”

  他不说了,低下头去,不时偷偷看狄阿鸟,只是苦苦央求说:“大王,我不知道您是这样的人呀,我再不走了,打死我我也不跑了。”

  编领说:“他只来十多天,还不够出栏的时间,因为健壮嘛,有战事,破格选为常设兵了。这是前头夫人的意思。”

  狄阿鸟说:“哦。是害怕打不赢对吧。”

  他想了一下说:“你是刚刚投奔我不久的人,都被破格选为常设兵了,你不知道吗?正像你说的,你还不了解你面前的军队,也还不了解我,如果想走,可以,我可以让你走;真的,我一言既出,决不反悔。”

  大汉连声说:“我不走,我要跟着大王。”

  狄阿鸟说:“你要是不走,我可要惩罚你,这样吧,你想好了,就去敢死营效力,用自己的行为洗刷今天的耻辱吧。”

  他跟编领说:“你呢。你不能让人了解你呀。去,为这位壮士松绑,请他吃顿好的……要走让他走,不走,就自己出资,送套衣甲,让他到敢死营去。”他回过头来,要求说:“我自领兵以来,都作过要求,不许军官随意打骂士兵,要求军官要把士兵当成自己的孩子,爱护好,道理讲透,要求军官帮助士兵克服恐惧,学习战斗的技能,要求士兵与士兵之间,形如伙伴,共进退,共荣辱,敢争先……这是军队百战百胜的根本。现在情形不同啦,战争来得突然,国家一下拉起来几万人马,有点顾不上,但这种传统不能丢。你们都能做得到吗?要做到。做不到,不但是别人逃走被处死,你自己也少了伙伴,被敌人战胜。”

  他再次宣讲:“我狄阿鸟可以战败,对面强敌数万,我不说必胜,你们也可以战败,也可以不说必胜,但是,我和你们都不能动摇自己的意志,不能慌乱自己的阵脚,该练兵练兵,以前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兵法中说,不动如山。我们一切如常,不为敌人所动,就不会轻易地输掉战争。你们一定是觉得我与往常不一样,老让你们挖土,垒营,造寨,觉得就是畏惧敌人的强大,不得已固守了,是吗?”

  他猛地一挥胳膊,说:“不对。咱们现在是在固守,但不是出于对敌人的畏惧,无计可施,只好被动挨打。而是采取的一种策略,诸位告诉我,如果你面前站了比你高大的人,力气比你打,你该怎么打赢他?让他先累先喘气,对不对?当日巴伊乌孙围城,咱也不是固守消耗了他,一战而胜吗?”

  牛录熊猫一样笑眯眯的,居一旁帮腔:“何况我们也有盟友。”

  狄阿鸟呵斥说:“瞧你那点出息?盟友?不靠咱们自己,靠盟友?你这像一个将军说的话吗?”

  牛录只好咳嗽一声,委屈地说:“大王,咱们也应该避免伤亡,有盟友干嘛不用呀?”

  狄阿鸟说:“用盟友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不像一条好汉说的话,知道吗?”

  一个士兵大声响应说:“知道。朝廷的人不是东西。”

  众人哄笑。

  又一个士兵大了胆子,嘿嘿表现:“咱们不还有其它的盟友吗?”

  狄阿鸟又逮了牛录给指头点,说:“都是被你们牛录影响的呀。”

  他说:“我问你们,和盟友一块打仗,过后分不分他们战利品?分一半,咱们的是不是就少了一半?要是再一仗,打个几万俘虏,给人家几万?那可是咱们东夏国自己的人呀,分出去,你们不心疼呀?啊?没出息。”

  他摆了摆手,说:“你们好生练兵,我回城里,教训那些跟你们一样想法的人去。”

  士兵们都兴奋极了,捧着兵器相互说着话,有一个领头振臂,高喊一声:“大王万岁!”士兵们就拱卫着狄阿鸟走,高喊:“大王万岁。”

  狄阿鸟也心性大发,有节奏地打着自己短甲上的护心镜,威严喊道:“陆战无敌。”

  他走的时候,营地是到处敲盾牌拍铜盆,和以“陆战无敌”的。

  进了城,气氛则突然一变,根本没有军营那种高涨的斗志。

  他苦恼地摇了摇头,直奔朝会去了。

  到了,花流霜带了一排女眷垂帘听政呢,就连龙妙妙也不例外。

  龙蓝彩倒没想到狄阿鸟没娶上姐姐,把妹妹给拐带回来了,亲热完,就做龙妙妙工作:“你咋就被阿鸟给勾引上呢,勾引上就勾引上了,这都是命。嫁过来就嫁过来,走了就走了,哪不是咱家。老四糊涂,我不糊涂。不过呢,阿姑呀怕你心高,这阿鸟的正妻,咱动不了了。人家真是有本事的人,说实话,比着你霜姑姑都不多让。你霜姑姑呀偷偷给我说,她自己都说呀,她比不过人家。战场上立奇功也罢,这战场外,也让人信服……就说这阿鸟不在,敌人打来了,人都慌成啥了,人家呢还小产了,硬是面不改色。”她叹息说:“我听人家说,这是母仪天下的气度。”

  龙妙妙才不听她吹嘘呢,只是说:“我觉得她挺可亲的,倒不觉得她多厉害,要是我,我也能面不改色。不过我也不稀罕什么正妻,阿鸟我也不稀罕……他就爱臭美,被你们俩惯的。”

  不过她倒也佩服李芷,说:“确实,像她这样的女人是少见。”

  这会儿,她们一字摆开,反倒不见李芷来。

  是小产使得身体不舒服?

  花流霜只好让人去叫。

  谢小婉酸溜溜地说:“叫也没用,他们夫妻俩,都在夜里商量好了。”

  花流霜就气她这点儿小心眼,说:“这几天,他们得着机会夜里商量啦?就知道争风吃醋。”

  谢小婉只好咬咬嘴唇,娇嫩地咳嗽了声。

  秦禾“嗖”地在她俩中间伸出了个脑袋,甜甜地叫了声:“母亲。”花溜霜立刻就给她脸色:“还笑。你父亲的救兵呢。”

  秦禾把油瓶挂嘴上了,说:“阿鸟不请。”

  花流霜对朝廷是一说,对秦禾倒挺满意,自家儿子娶上大国的公主,任母亲都虚荣心满足,正因为这样,她不但很疼秦禾,也迁就得很,秦禾自己也知道自己招疼,否则不会找着让她奚落。撇嘴归撇嘴,秦禾已经把给父王的书信写好了,连忙交出来,撒娇说:“婆婆你看。”

  花流霜虽然不觉得朝廷会因为秦禾的哭诉就发兵,却相信每个父母都是深爱子女的,而秦禾又出自嫡室,这样的信笺总能起到些作用,就说:“给你男人看了吗?给我看干什么?我老太太了,看不懂。”

  秦禾告状说:“早给了他,我都追出去好远给的,他抽出来看了一眼,就只夸了我一句:他娘的,不亏是公主,跟过名师,是识文断句,感情并茂。别的就没有了。婆婆,他是不是不愿意请耶。您看看,您看看我这信,看看他是不是讽刺我?”

  她隔着帘子,看到狄阿鸟上来,连忙把信塞到花流霜手里,自己寻个空隙,抢位置一样飞快一坐。

  狄阿鸟倒不是看到她告状,而是头大着,想劝这群婆娘回家去,几犹豫,这才自一角掀开帘子,一边看都是谁在,一边说:“阿妈。我这儿要开朝会呢,你咋能领着一群娘们坐这儿?”

  龙蓝采张口就接上了:“你别当娘们不顶用,就是这群娘们才真心实意为你着想。”

  狄阿鸟扭过头看看,似乎参加朝会的文武大臣都不曾注意到。

  他生怕声音大了,把别人都惊动到,就无可奈何地走回去,从一侧爬自己的王座。

  一屁股坐下,他摆摆双手要求众人安静,宣布说:“朝会开始了。”

  他的管家高德福就上前一步,站到台阶边上高声唱仪:“朝会开始。”

  王本再一次出使高显,刚刚回来,迫不及待地说:“高显不肯和。”接着,他又说:“不但不肯和,龙摆尾主张长驱直入,舍湟西进攻渔阳。”

  龙摆尾要舍湟西进军渔阳?他进军渔阳,真是化繁为简,直接与自己两败俱伤,与疯狗无二。

  狄阿鸟“腾”地站了起来,黑着脸问:“你说什么?”

  王本说:“不过丞相没允许。”

  狄阿鸟松了一口气,什么没允许?就是他娘的一个黑脸,一个红脸,这王本也是,一句话偏偏分开说。

  他坐了下来,慢吞吞说:“是不是提了一大堆的条件?”

  王本上前一步,举起国书,准备让人递上去。

  这国书要经人接过,再递交上来,耽误宝贵的时间,狄阿鸟颇有点儿不耐烦,要求说:“直接讲吧。”

  王本抬头吐了一口气,张口就是一句:“拒绝和谈,要求我们无条件释放俘虏,退出湟西。”

  这是他娘的看着渔阳呢。

  王本总结说:“先前他们不知道渔阳的情况,表面上虽然强硬,内心却也想过和谈,给我吃的是大鱼大肉,接着知道了渔阳的情况,就根本就不和我们谈了,因为有事耽搁了一天,饭都不管了。所以关键的问题还是渔阳。不管纳兰明秀有没有跟高显通气,高显那边都清楚,只要拖住咱们的兵马,渔阳肯定破。”

  这番道理不少人都懂,一时大殿里乱糟糟的。

  花流霜把手放到龙蓝采的膝盖上,龙蓝采觉着她是想让自己出面,就说:“我要回高显一趟。”

  谢小婉劝她说:“二娘您就是回去,那也没用。”她听到自己相公大声要求:“静一静。”就跟这位婆婆说:“听听阿鸟怎么说。”

  狄阿鸟是好不容易才制止一团骚乱,当下干脆举步下去,问:“怎么的了?人家王本不是说得清楚,和与不和看渔阳。你们这些人不想着怎么打胜仗,风吹就随风摆了。啊。怎么,都觉着打不赢呀?”

  他带着一种激动,挥舞着手臂大吼:“你们记住,危机之中藏着大福分,不是我打不赢,是时机没到,什么时候北平原该收麦?司农。司农?你来告诉大伙,什么时候收麦子,不耽误你们收麦子。”

  冯山虢摇头苦笑,说:“还问什么司农?这春麦比着秋庄稼早熟,马上就要熟了,而且有的地片这旬就可以收割。”

  狄阿鸟大吃一惊,回过头看着他:“这么说,我得赶紧打仗了?!看来湟西一点都不能拖了。”

  他下令说:“八百里加急送锦郡,给牛六斤、赵过说,三到五天之内,我要求东征军全线撤出,十日内全部入关休整,收麦子。”

  (注:比较我国东北春麦最晚是在阳历8月份底,河北北部如果种春麦也应该在七月中旬以后收。阴历在六月,不是专家,而且家里已经多年不种麦了,一些常识都在淡忘,难以细追,见谅。)

  花流霜坐在后面,喃喃地说:“有一些还在河那沿呢,河面被水军封锁,你让他们飞呀。”

  狄阿鸟好像听到了一样,又一次咆哮:“让他们飞也得给我飞过去,耽误了收麦,谁的脑袋也别想要。”

  花流霜这就站了起来,持着秦禾的书信往外走,边走边说:“这李芷也露个面。娶了媳妇不要娘,我要多句嘴,肯定又说我干涉他。”

  她一走,一大票人坐着也没意思,全跟上了,这就一起去看李芷。

  李芷倒不是因为身体不适才没到。她是不太想迁就老太太,到时造就得家里的女人们都跟着热衷于政治,再加上博小鹿的八百里加急到了这儿,人在她这儿呢。

  儿是母亲的心头肉,她想淡化,也知道博小鹿未必清楚孩子的情况,却还是让人给军使备了吃的,自己趁机问问。

  一大票女人来到看他。

  她立刻安排军使把这件事藏着,不许老夫人知道,自己则移步到榻上,躺了一躺。

  人到了,人人露头。

  花流霜怕打搅她休息,就把人都赶在外间,自己进来,不让李芷动,坐在床边问完身体,找个话题开始:“该收麦了。”

  李芷笑着说:“是呀。阿鸟把收麦当成第一要务,早就跟我说了,无论如何,收麦之前也得结束战争。”

  花流霜说:“那时候,渔阳外面还没有被几万人包围着吧。”

  李芷一听就明白了,老太太是担心战事,就说:“婆婆不用担心,阿鸟自有办法。他毕竟不是孩子,总也在心里有个谱……”

  花流霜一听她说就不满意:“你就替他说话。他打人家高显的时候,想过自己渔阳外会被数万敌人包围吗?听说兵力都上十万了。在草原上,十万兵力,那可是拓跋氏这样的霸主才有的兵力。平日打个仗,两三千人的战争就不小了。你说他心里有谱,会有谱吗?大兵压境,这是力量在说话。”

  李芷按一按她的胳膊以示安慰,轻声说:“婆婆。粮食。”

  花流霜一愣。

  李芷这又说:“兵马越多,阿鸟就越有底,为什么纳兰明秀能招到这么多的兵?难道他能呼风唤雨不成?那是夏天牛羊长骨头不长肉,众人都知道东夏有粮食,等着破城抢粮食。来了十万人,谁来供给?拓跋氏吗?他们的补给线能供给自己就不错了。纳兰明秀?他把纳兰部的男女老少杀完,怕也难以充当军粮。越没粮,越相互抢夺……东夏这地界上没有归附的小部落何堪其扰,肯定来我们这边助战,对面也有人倒戈。就连纳兰部,也可能随时驱逐纳兰明秀。阿鸟前日的封臣们还会只是表面归附?与其说是敌兵堪忧,不如说经此兵事,东夏基业固若金汤。”

  花流霜听着是这么回事儿,忽然想到谢小婉的话,笑了,说:“没见你们两口子怎么见面,咋就有时间一起商量了呢?”

  李芷说:“这些事我不过问,这是他想找个人倾诉,随口讲了些。”

  花流霜又问:“那湟西呢?高显有水军。”

  李芷又笑了,说:“咱们东夏也有水师……阿鸟暂时不用,那是怕人忌惮,先示弱,而后勉力战胜,再和谈,给人国力大损的印象。”

  花流霜说:“我听说他又多了十几万的百姓,咋安置呀,不得馈人粮食吗。”

  李芷点了点头,说:“你就听老史哭穷,阿鸟立国之初就考虑了,他说,他的国家什么都不靠,得靠粮食堆。这也是为什么阿鸟对朝廷低三下四的原因,他需要粮食,朝廷要是中断了粮食的交易和供给,对我们来说才是灭顶之灾。咱们毕竟是雍人,不枕着朝廷,依靠朝廷的资源,不行,这也是我后来才明白的。”

  花流霜欣慰地笑笑,眼睛里突然多出泪水了,说:“他真的超过了他的父亲和叔叔。他阿爸吧,最知道自己的孩子,却误导了我们。他说,他的儿子不需要继承家业,有个勒勒车就行了。我们都在想,阿鸟胡闹得厉害,不正经,虽然有些能耐,却未必看得住家业,哪知道是另外一层意思呀?你说呢?”

  李芷诧异了,说:“是吗?”

  花流霜陷入沉思当中,忽然叹息:“有一些东西,我知道他在偷偷地找。老宅的东西都被他拉了回来,他是在找。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他。”

  李芷还没来及问是什么,秦禾又“吱溜”一下冲进来。

  花流霜正要怪她又让人一惊一乍来着,就见她闪到了床边,一把揭了被褥,先入头后入脚,不由觉得怪异,问:“这是咋了?”

  李芷也连忙坐起来,问着问着,往被窝中掏她出来。

  一掏,她便顺便翻到床里头,可怜巴巴地央求说:“阿鸟想拿我去出气,要是来找我了,可别说我躲在这儿。”

  果然,就听着外头狄阿鸟大着嗓门问:“秦禾呢,人呢。”

  一群女眷吱吱唔唔地笑,秦禾的贴身宫女回应说:“没见着呀。”

  花流霜不禁站起来往外走,当是哄秦禾,边走边问:“你这是咋了?找阿禾干啥?找她干啥?”

  狄阿鸟似乎在黑着脸,说:“有点事,不便说,她不在呀?”

  这么一答,确实像是要找秦禾出气。

  花流霜不免气愤,问:“她又咋惹你了?朝会散了?散了没散?多少大事等着你,你找她一个没四两重的丫头干什么?”

  秦禾在里头小声嘀咕:“是呀。”

  狄阿鸟却不肯说什么事儿,只是简短地回答:“有事。不在是吧,我到别处找找,她能跑到哪去?”

  花流霜极不理解,依旧是说:“你找她干啥?”

  一群女眷笑得都不正常,越笑越不正常。

  狄阿鸟怀疑了,问:“阿妈。她不是藏起来了吧?我找她有事……”他便大喊:“秦禾。秦禾。跟老子出来。”

  花流霜火了,上去作了个拍他的姿势,问:“你谁老子呀。你看看你现在。张口老子,闭口老子,不管在你娘面前还是在你媳妇面前。孩子弄中原去了,我还没与你算账。你还怎么的?”

  狄阿鸟看阿妈真要生气,心虚了,说:“阿妈,我真的有要紧的事儿找她,王小胖在等着呢。”

  李芷一听王小胖,明白了什么,推了秦禾一把:“别躲了。他不是找你出气的,免不得是派王小胖下中原。”

  秦禾只是抱着她的腰“哼哼”。

  她无奈,劝了说:“有婆婆在,他敢怎么你?你要不出去,婆婆不在了才坏事。”

  秦禾一听,是呀,婆婆在呢,不管什么事儿有婆婆,连忙爬了几爬,下床出去了。花流霜听到王小胖等着,也或有所觉,就没好气地说:“王小胖要去中原朝廷要兵?”

  史千亿信不过,就说:“她爹是大,可不当你是回事。找她爹不如找俺爹,俺还几个兄弟呢。”

  狄阿鸟是把此事当成一项机密,便放松地笑一笑,给个不予置评,再一看秦禾已经出来,拉了就走。

  到了他的书房,王小胖已在等着呢,正修理一头打满酥油的头发。

  狄阿鸟到了,他倒还不知道什么事儿,说:“有个事儿吧,我知道,不是时候,这个事儿原本我不想提,也不该提,可家里母亲催得急……就想先要个话。那,她,阿雪这个年龄也不小了,我们也是打小认识,您看那个我呢,胖是胖点,也没胖离谱,充其量是个小胖——”

  狄阿鸟一时没防备,不免松了秦禾的手,发着愣问:“提亲呢。”

  王小胖紧张地笑了一气,搓着手说:“阿鸟。我阿妈呢路远,刚过湟西,正说要托人提亲,我先给您说一声,您说不行,我就不让几个老太太张口。”

  秦禾把他上下打量一遍,看他笑得忐忑,就说:“你就叫王小胖,想娶阿雪,行,我代你跟老太太说一声。”

  狄阿鸟还真看不上王本,倒不是因为王本胖,而是觉着王小胖这个人与博小鹿一样,道德上欠缺些,就咳嗽了一声说:“你确实不该提,这是什么时期呀,兵马压境,内忧外患,怎么可以顾着男女提亲的事呢。”

  不过,他也不肯把话砸死。

  阿过之下有牛六斤,这都是自己在个人品德上看着过关的;但这样的人屈指可数呀,谁能保证没意外,谁知道牛六斤头大腿短,相貌普通,老太太和阿雪会不会看不上,这就又说:“婚姻大事全是我做主,你要好好表现呀。超常表现,表现得好了,我训练训练你,让你达到要求,一个让我阿妹看上的基本要求。”

  秦禾略一冥思,再打量王本几眼,挑出来点毛病,就地要求:“你先做首诗。”

  阿鸟摆了摆手,让她们消停一下,免得越扯越远,就说:“阿本呀。你知道我带你这位嫂子来干啥?可又要辛苦你一趟了。知道不?中原人不对劲了。你得去看一下,行装也不用收拾了,出了这个门你就走。”

  王本不免提条件:“那我的事儿?”

  狄阿鸟骂道:“你的啥求事?是你的事重要,还是老子的事重要?”

  他说:“我让你来,让你提亲呢?别分心,给我听好。这中原朝廷怎么个不对劲,我告诉你,朝廷既想让我绝他的边患,又不想让我坐大,现在咱们的百姓是多了,可力量却损失了大半,还不免让朝廷上的人猜疑。我跟军师通过书信,不再请求朝廷出面议和,免得他们认为我们是想保存实力,另外再派你去河东避暑山庄朝拜皇帝。”

  他不让人喘口气,又说:“皇帝避暑了。他可不是个爱避暑的人,去避暑,怕是别有寻思。我们得把自己的内忧外患说给他知道。这有人不老实,备州的那谁,对,杨雪笙,登州的张怀玉,都说咱的坏话,皇帝呀耳朵边都是他们的声音,容易偏听偏心。这当着秦禾公主的面,你说,咱是不是也要寻个人,给咱说句话?”

  秦禾没想到狄阿鸟平日当着他的面,对她父皇不咋礼貌,心里倒是不敢不恭敬,脱口就说:“找羊杜,我母后说过,我父皇现在最器重他,他的话,我父皇听得进去。”

  狄阿鸟不敢肯定。

  羊杜的话,皇帝听得进,不代表羊杜会为自己说话,就说:“那李卫呢?”

  秦禾念叨说:“我舅舅?”

  她也是第一次跑来与阿鸟商议,记得谢小婉为此都吃李芷的醋,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说:“他是我母后的族亲。他不敢说个不字,我给我母后写信。”

  狄阿鸟说:“就怕你不知道咋写,写了之后得让我瞧瞧。”说完,又给王本说:“李卫是主张我就藩的人……皇帝身边的股肱大臣。想让他为咱们说话,得记住,让他知道他已经与咱息息相关了。他呢,不喜欢女色,对吧,秦禾,也不喜欢钱财,秦禾,你说他什么?喜欢女色?据我知道,不喜欢,倒是一些女人喜欢他。于蓉子有个妹妹,国色天香,挺仰慕他,你带上,带上,随便备几份薄礼,上次抓卢九,得到几块玉石的石头,是石头,哪有玉石磨盘大呀,几副都破烂了的字画,都送去。”

  秦禾不免气恼,说:“就是人家不喜欢金银珠宝,你也不能送石头,送破烂字画吧?”

  王本则张口结舌。

  磨盘大的玉石当石头送,这字画能烂到哪去?

  狄阿鸟却继续哭穷:“我没什么东西可送的呀。对,对,好马,好马,选出一匹千里马,拿像金子的东西给装个鞍,就可以了。”

  秦禾看王本若有所思直眨眼,以为他觉得寒酸,重复说:“用金子也用不了多少,还用像金子一样的东西。”她请求说:“你别穷得丢人好吧?”

  狄阿鸟说:“这样吧,土特产,史文清已经把他所有能弄到的土特产都准备上了,你弄去,全弄去。”

  秦禾崩溃了,直跳脚:“你让他卖土特产去呀?”

  狄阿鸟无奈,说:“我也想少给点儿,给少了,怕人家看不上。”

  王本越听越觉得不对,这土特产还得史文清张罗?

  还把所有能弄到的土特产都张罗上?这是要倾国库,倾国库收买李卫,这李卫也太值钱了。

  狄阿鸟又说:“朝贡放一块儿。朝贡得重视,马不多了,要打仗,都被人骑着呢,这样吧,你去挑五百匹,毛长耐寒的,把腿长的也算上。羊皮一万张。别的实在是想不出来了,要不这样,西瓜正多,装个百十车,老人参,弄几枝千年的……”

  秦禾都觉得他这是不过了,就说:“五百匹马,不用挑腿长的。羊皮也没什么用,西瓜,你拉这么多西瓜干啥,人还没到,瓜都坏啦。心意你有就行了,朝贡也得看自己家的真实情况。”

  王本同意,嘴里说:“那是,那是。”

  心里却在想:娘的,朝贡吝啬了。

  磨盘大的宝石都送了,马却舍不得。东夏现在啥都缺,就不缺马,光他就有上万匹,结果才给五百,挑瘦的也就罢了,腿瘸的都拿来凑数。到了最后,还要送西瓜。羊皮是给得多,上次他要杀羊,杀了一大批,那肯定是腾库,把打仗收缴的陈年老羊皮给了靖康,那会大多数人用土法鞠羊皮,也缺盐,不是现在开官坊,陈羊皮又臭又干又硬,除了打软缝起来撑帐篷用,做衣服都硌人。

  狄阿鸟反倒教训秦禾:“那是你爹。你父皇是你爹。你看你呀,像个公主吗?这点东西都心疼呢。再说了,这夏天,你父皇避暑呢,羽林将士肯定跟了不少,咱这西瓜又大又甜,不正给他们解暑?要知道,中原人都赶着马车来收购,拉到城里卖,价钱高着呢。”

  他再咳嗽一声,看向王本:“东西我都备了。你就想着怎么把事给办好,怎么让李卫知道,咱们这儿有了事情他也要倒台。你还要让李卫提醒一下皇帝,这个杨雪笙,太他娘的不是东西,都把湟西让给高显了,湟西是咱们拼了命才为朝廷拿回来的,现在仗打成这样,他又嫌烫手不接,硬是不要,那好,咱死那么多人,谁也别想仗打完捡这块地。”

  他干脆总结说:“不光这样,朝廷要不把他给治上罪,我的将士们不愿意。”

  他又说:“我听说这个人喜欢写点小文,南方又风和日丽,文人多,还不平靖,为什么不把他调过大河?”

  秦禾最恨杨雪笙,张口就说:“这是个奸臣,不杀头,本公主就不叫他叫父皇了。”

  狄阿鸟给她指指书房的桌子,要求说:“写信。写信。”

  秦禾坐过去,看看,墨都磨好着,就提了笔,问:“代不代你问我母后好?”

  狄阿鸟想了一下,说:“还是不代了,你就说我在渔阳前面浴血奋战,身上还有病,夜里下雨,帐篷漏着……”

  王本补充:“被兵马团团围住,兵越打越少。”

  狄阿鸟点了点头,说:“你呢。三天没吃饭了,太长了?两天。对。两天,为啥?城里没粮食呀。给你说吧,秦禾,城里就咱一家有粮食。你出去问问,你就去问冯山虢。他吃的是不是老子给送的粮食?”

  他强调说:“现在就咱一家有粮食?为什么有粮食?因为我是大王,让别人饿肚子,攒下来粮食养你们呀。”

  他接下来又要求说:“你怀上孩子了,对,怀上了,没怀?就说怀了。你怀没怀,你母后知道呀。怕将来她见不着?就说日子苦,流产了。啥?把李芷姐姐的事挪自己身上?也行,不过你那是逃追兵,逃追兵流产的,别把自己写威风了,写威风了,你母后也不信。”

  王本脑门闹着汗,跟着补充:“将士们天热,都中暑了……”

  狄阿鸟听着不对劲,给他一巴掌说:“你脑子浑着呢,将士们被围,哪有时间中暑?将士们中不中暑,她一个不出户的小女人又怎么知道?这么一写,他母后肯定又怀疑是我在写。”

  秦禾说:“要不要写嗒嗒儿虎?”

  狄阿鸟说:“写。就说,一家人哭着把嗒嗒儿虎送去朝廷,拽孩子走,把孩子的手指头都掰伤了,就是希望送去人质之后,能够得到朝廷的垂怜,给予一定支持。对了,咱保证不要朝廷出兵,咱战到最后一兵一卒,就是希望你母后、你父皇别偏听偏信,听了那些上谗言的大臣话,拉咱的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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