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挥戈逐马 > 八十一节 两大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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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定哪天会走,也许一得机会就要出城,一不及时,找画师的事儿准黄,很当回事的狄阿鸟早晨一觉睡醒,立刻就派人去找画师。为了不让中原的画师接近自己有顾虑,他还与朝廷的官员打了个招呼,提出这个要求。

  这边还在找画师,那边已经有人告诉了秦应。

  刚刚过了一夜,太原城看起来相当平静,一股暗流已经波涛汹涌,狄阿鸟不知道,但他秦应却清清楚楚。

  城外的东夏兵约束不住,制造了几起劫掠事件,太原大为震惊之际,秦理又连夜派人入太原,递上百官员联名请杀狄阿鸟的折子。秦理远隔数百里,太原的事是怎么知道这么清楚,而上百官员的联名又是怎么征集的,秦应想想就知道这事儿不但冲着狄阿鸟去的,也冲着自己来了,心中多出几分危急感,要不是怕犯了忌讳,只怕一大早,他便一头冲到狄阿鸟所在的驿馆,说给狄阿鸟知道,不料,自己忙来忙去与谋士计较,他狄阿鸟清闲得请画师画画。

  驿馆使者的住处,朝廷大臣是不能随便造访的,倘若逗留时间过长,那可是通敌的嫌疑。

  秦应觉得狄阿鸟是还不知道,否则早坐不住了,要么托人在朝堂活动,要么请旨出城避一避。

  既然他招画师,不如派个擅长丹青的心腹以画师为名进去提醒他,而自己也想想怎么解围,如果秦理一派促使朝廷对待狄阿鸟的策略改变,自己又该怎么撇清,免得受狄阿鸟牵连,更无翻身之日。

  派的人刚走,门外操各种口音的人开始求见,报来七八十家商行的名头。

  这些商人也不知是怎么得到秦应的住处,又怎么会知道秦应将出代鸿胪卿,商谈与东夏的交换,就给蜂拥来了。

  前面是秦理的出乎意料,接下来是一大群天南海北的商人突如其来。

  秦应有点怀疑这个世界变了。

  传递消靠马匹?

  只怕靠鬼神也快了些。

  从狄阿鸟入城,满打满算也不过两天两夜,该发生的全部提前发生,这怎么可能呢?

  秦应发愁。

  他的谋士们就要为主担忧,一时之间,是个个绞尽脑汁,在庭前踱步的有,伏案苦思的有,最后有人建议说:“我们不宜就朝廷的策略营造更多的舆论和对朝廷的压力,何况也已经猝不提防,再有动作也来不及,殿下不妨立刻入宫,将朝野的情况向皇帝陛下汇报一遍……”

  秦应乍一下不怎么明白,脱口道:“除了门外这群商人,父皇岂不先于我等知晓?”

  很快,他明白过来。

  这哪是汇报,无非是当成汇报当场去问自己父皇的意思,把朝野情况都讲给皇帝,问自己该怎么办。

  皇帝总要说:“你别有顾虑,该怎么办怎么办。”或者说:“与他狄阿鸟还有什么可交换的?”

  他还是有些担心,问:“要是父皇反过来问我怎么办呢?”

  此谋士已经胸有成竹了,笑道:“无妨,这样的事只怕皇帝陛下都要再三权衡,殿下干脆直说不知道。”

  秦应听了连连点头,立刻让人备马,到了外面,一看各种穿着,各种口音的商人就奔自己来了,一边挥手让人开道,一边上车,上了车,他忽然冒起一个念头,心说:“商人们围在我这里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不如让他们选个代表,跟我一起去见父皇。”

  狄阿鸟对这些毫不知情。

  太原街头是有专门以画技谋生的画师,他已经请到两三个,让嗒嗒儿虎当众讲要画的东西,让画师们画画,怕嗒嗒儿虎讲不明白,还派了一个参随补充解释。

  嗒嗒儿虎却当成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玩的事情,指挥几个画师这边画头牛,那边画个人,不时还问参军几句,看了画,当众就嚷画得像还是画得不像,时不时还夺人的画笔,自己下手涂涂。

  狄阿鸟寻把太师椅,当众坐着看自己的爱子表演。

  他才不理会几名画师被嗒嗒儿虎折磨得已经汗如雨下,眼看爱子要一遍一遍述说故事,为了让人能够明白,在参军的帮助下学会表达自己的意思,次数多了,渐渐分清主次,说起话有条理有结构,不免得意,给身边的人说:“这可比读几遍书好用,一次下来,就变成知事的小孩。”

  他又趁机教育身边的粗人们:“做事说话要有目的。你们谁觉得容易?你们里头就有两句话说完就跑题的,与人说个十句八句,不知道自己要讲啥去了,办个甚事,办着办着尽走趟趟。”

  他瞄准上偷笑的博小鹿就又教训:“你当你不是?还记得咱们在镜月湖畔放牧的那段日子不?让牛六斤和阿过一起记事,结果怎么样?那阿牛六斤不比你聪明,诗歌作得好,可谁也不明白啥是啥,阿过呢,一读出来,那叫精辟,怎么拔牛皮,怎么造车,是清清楚楚。你会么?你的文章要不要我给翻出来读给大伙,还不如阿狗……无病呻吟,不知道自己在说啥。”

  他训得起劲,又说:“写文章说话也就罢了,要是打仗也不知道个目的,朝令夕改,想一出是一出,那就必败无疑。善战的将领可都知道,有一个多余的军令,就要跑到敌人后面去。”

  博小鹿笑着拍马屁:“阿哥别说,我比别人那是好着呢,说我不如,我不愿意,不过说我不如阿虎,那我心甘情愿,阿虎是谁?阿虎八个月能走路,一岁多一点就会说话流利,是天才,阿哥又教得好,有个三五年,那是除了阿哥,无谁能比。”

  狄阿鸟一下索然,收敛住得意的笑容说:“你这马屁用来拍我,阿哥该受,拍孩子,把人拍坏了,以后不许。”

  博小鹿心里就犯嘀咕:“你自己先夸的,别人一夸你怎么就不高兴了呢。”

  狄阿鸟像看到他心里去,解释说:“阿哥分得清哪一句话过了,哪一句话是阿哥的成就,孩子还不行。”

  正说着,有人带了秦应的人过来,说:“又来了一个画师。”

  狄阿鸟想也没想就说:“已经开始画了,人也差不多够了,让他走吧。”

  秦应派来的人大为着急,大声说:“三殿下听说您要画师,派了在下过来,愿一献小技……”

  狄阿鸟讶然道:“这么一说你是画中高手,不献了,不献了,孤就是让他们给孩子画几幅画,你是殿下府上的,怎好让孩子使唤,回去吧。”事实上,他也猜到有事发生,就大声说:“告诉他,他的美意孤领了,转告他,大事面前不相取悦,生意往来,要论真的。亲兄弟也是要明算账。”

  有看热闹的人听了这话,悄无声息就退了出去。

  还没有接见秦应的时候,此话已经传到秦纲的耳朵里,秦纲叹息了一声说:“狄阿鸟是审时度势之人呀。他知道朕最不愿他搀和到东宫之争去,是一清二楚,到处表明,他仅来卖马而已。秦理还是嫩,看不透也吃不透,竟然造了这么大的势,逼宫要杀人家,当他老子老糊涂的么。”

  内臣连忙说:“陛下多心了,太子殿下远在几百里外,定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秦纲反问:“你是说有人在替他谋朕的天下?”

  内臣低头不语。

  秦纲想了一下说:“朕明白。不过,朕也担心着狄阿鸟,胡儿难御呀。百年之后,理儿能驱使他吗?”

  内臣大起胆量说:“臣妄言。休说太子殿下,就是陛下,也是驱之一时,而不能驱之一世。”

  秦纲却没有发怒,沉默半晌,淡淡地说:“你也赞成杀他,以绝后患?”他没有让内臣回答,只是又自言自语说:“他习性近胡,根本在北,饮血茹毛,又有胡人血统,胡儿岂有尾乎?将来顶多会是一大边害。想必他也会明白,以胡人之身,岂能王雍人之国。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内臣赞同说:“陛下说的是。这是一干大臣都看不到的,有些大臣先前能看到,而后又迟疑不定了。”

  秦纲说:“那是他们看不明白狄阿鸟的内在,在把他当成雍人看,朕也时不时看不明白,但是一再观察,风俗迥异,须发尝剃,不知孝道,桀骜不驯,不敬圣人,随心所欲,不知礼仪。这样等人,收不了天下士大夫的心。”

  秦应见驾不出秦纲所料。

  只是秦纲却想不到,秦应被召进来,全然不提自己的主张,只向自己汇报朝野情况,询问眼下差事还办不办,该怎么去办。

  看着毕恭毕敬,却丝毫不作表态的秦应,秦纲“咦”了一声。

  只是他还拿不准秦应这种表现是出于什么原因,是怕了,还是听话,避开不与秦理争锋,他心里早有了主张,却淡淡地说:“商人们既然找到你,你怎么想的?”秦应小心翼翼避开对狄阿鸟的主张,把狄阿鸟的香饵变成自己的看法抛出来:“至于怎么处置狄阿鸟,儿臣不敢自作主张,只是数万匹战马送至眼前,不能不要,儿臣已经拟了一个办法,就是利用这些商人,只出一小部分钱,就套购大量的军马。”

  他将狄阿鸟和自己的交易包装出来的条陈递上。

  秦纲翻了一翻,立刻被吸引住了。

  怎么处置狄阿鸟,他确实还权衡不定,其中有对秦禾的愧疚,有担心打虎不成反被虎伤的顾虑,有觉得狄阿鸟还有用处的念头,但可以肯定,他忍不住对一支强大骑兵的垂涎,这将是帝国强大的最有利保障。同时,他也一下对秦应另眼相看,仰天吞咽一口气息,赞赏说:“好。太好了。可就怕狄阿鸟不答应。五成市价卖马,怕要远低于他的期望,一下抛出来不合适,先是态度强硬,表示不怕他十万人众,而且要立刻就城外东夏扰民之事惩戒他,这样讨价还价才能主动。”

  秦应心说,多此一举了,但他也十分无奈,总不能说:“这是狄阿鸟已经与我商量好的?”

  反倒是朝廷中传出强硬的声音,把这个捉摸不透的敌酋激怒,他怕被杀头,跑了怎么办?

  一旦跑了,出了城,十万卖马人就变成了十万雄兵。

  何况,他粮草是否够用?

  压制他一下,会不会生出更大的事端?

  想了一下,他说:“父皇。我是有把握的。”

  他陈述说:“草原铁骑为之仰仗,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怎挟十万人众,要卖这么一大批的战马?”

  秦纲也点了点头。

  草原连番大战,定然匮乏。那牧羊和种粮一样,眼下入秋,战争才刚刚结束,狄阿鸟肯定是眼看收成极差,要早点为入冬筹备,接收了数十万的百姓,赈抚再所难免,直接提出五成交换,也未必不是解他燃眉之急。

  秦应看他沉默不语,却生怕被他驳了,急中生智,又说:“即使出于解除城外的威胁,也宜速办。那草原人没了战马,不熟战阵,就是十万人,也如土鸡瓦狗,不再构成威胁。无论父皇将会怎么处置狄阿鸟,都要先剪除他带来的威胁才是。”

  秦纲深以为然,他越发地觉得自己重来也没看清过秦应,竟然有这么清晰的看法,表面上看,秦理就狄阿鸟发难,是想昭示朝廷不受胁迫,却不知道一旦挑唆起民意,伤的不仅仅是狄阿鸟。

  狄阿鸟带了十万人来,如果不以卖马结束,意味着什么?

  边寇。

  即便是将狄阿鸟杀了,会有很多人追问,他是怎么把把皇帝给围困了的?

  何况狄阿鸟会这么好杀?

  一旦不能惩戒,甚至十万人再起祸乱,天下的百姓、士大夫会认为朝廷没用,自己这个皇帝昏庸,这可是大大的自戕之举,大不利于王室统治,往大里说,这是他秦理为一己私利,置朝廷不顾。

  刚刚被立为太子,就来这么一手。

  再看秦应,在这件事上却是那么老成,面面俱到。

  先把马买了,你十万骑兵转眼变步兵,害怕你威胁不成?

  想想前面秦应的窝囊相,秦理表现出的胆略,真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

  他揉了一下眉心,慢吞吞地说:“既然你有把握,那就办吧。朕把这个人情卖给你,朕还是会当众宣布执狄阿鸟惩戒,到时你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站住来保他吧。他这个人朕还是清楚的,有了这个恩,你才好行事。”

  一个时辰后,他在宝和殿召集文武,当众宣布狄阿鸟束军不严,酿成事端,造成朝野公愤,罪莫大焉,当场令金吾卫前往捕拿。秦应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站出来劝阻,皇帝也已经照会一干心腹大臣,大臣们也纷纷表态,说塞外蛮夷来勤,本身疏于礼节,应该责狄阿鸟戴罪立功,交出主犯云云。

  信很快到狄阿鸟面前。

  所随人等不免惊恐,狄阿鸟却翻着画师画好的画册笑了笑,心说军纪不整,那还不是意料之中的,要是这十万人不生点事,老实得跟绵羊一样,自己入城,还真是任人宰割了,但表面上,他还是要痛心疾首:“这干人呀,孤离开一刻都不成,出了这么大的事,是想要皇帝砍孤脑袋么?出了城,好好与他们算账。”

  随后秦应有了尚方宝剑,不用避讳,直接找来,委婉表示自己为他拦下一劫。

  狄阿鸟献完感激,看秦应的意思是他可以做主让自己出城,等着自己开口求他,却佯作不知,只一个劲让秦应转呈皇帝:“这种事情孤一定会给朝廷一个交代,只是万望陛下能够制止朝野的过激行为,要知道,一旦太原周边的百姓聚众争闹,或有人造谣,说东夏带来瘟疫什么的,那就坏了。”

  秦应见他决口不提出城,只好提醒他说:“你不是要我答应你让你尽快出城,是时候给父皇去提了。”

  狄阿鸟却来了一句:“孤是觉得无论是交换马匹,还是处理当下的事情,都需要孤尽快出城。只是孤来提不来,孤可是皇帝陛下的臣子,提这提那,不知道的还以为孤要耍什么阴谋诡计。要是陛下主动让孤出城,孤跑去辞行告退,然后出城把事情给办了,这种君臣互信说不定会被当成大大的佳话,流芳千古。”

  秦应晕了。

  不过狄阿鸟说的也对。反正是得让他出城。要真是皇帝力主让他出城,他出于朝野的意外,出去之后恪守臣节,不但给了朝廷交代,而且老老实实与朝廷贸易,眼下汹汹众口一下就劝被堵住了。

  再说了,这么个光圈卖给父皇,他难道会不高兴吗?

  只是不浪费时间吗?

  这都下午了,跑个来回,再给出其实朝廷不着急的姿态,那可就到了第二天,第二天请到了旨意,狄阿鸟又跑去见皇帝请辞,再来个欢送,就不怕出更大的事?

  秦应只好说:“夏王说的对,只是为免城外形势不能控制,你还是先派个人出城,先一步遏制事态吧。”

  狄阿鸟一口承诺:“行。”

  然而秦应一走,他就把尉迟和博小鹿单独叫到身边说:“出城之后埋伏刀斧手,召集各部首领,就说朝廷动怒,孤被扣押,要么收拾收拾走人,要么准备打仗。他们要是当真计较战争,就摔杯为号,全部拘拿,他们要是收拾要走,你们就问他们,孤怎么办,他们又怎么准备过冬……如果他们识趣,问你们怎么办,怎么救孤,你们就与他们一道去抓人调查。”

  眼看就要送二人出城,他想起了什么,不放心地说:“孤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阿孝未必听孤的,只怕高奴、雕阴会先后沦陷,孤听人说阿孝娶妻之后还育了二子,万不可落入拓跋氏之手,选出壮士精骑,联系上史千斤,替孤狄阿鸟拜托他们,去高奴接他的家眷。”

  自狄阿鸟无意中手画一个苹果引发费青妲的灵感后,这种用光线明暗、颜色深浅的画风就日渐风靡,虽然还在为上层士林所不耻,被认为缺乏意境,不登大雅之堂,但民家、街上画师却不为然,他们又不是为了赏鉴作画,多用工笔,顾客看了像实物,愿意付钱才是正理,自然会趋之若鹜。

  这一次被请来的画师当中就有一个吸收了这种画风,加上线条细腻,用色清新,表现灵活,嗒嗒儿虎喜欢。

  狄阿鸟就将众多画师留下十余幅画全给他,让他留下整理重画,以便风格统一。

  嗒嗒儿虎就一直磨在别人那,另铺一块纸,比着人家画师,人家一笔,他学一笔,人家画儿渐渐成型,他面前的画纸则变成染色铺。画师见他撇着嘴不吭声,一个劲只管画,生怕他哭了,就指点他几下,但他的年龄太小,完全没有控笔能力,靠自己的简笔符号还能让人看,学人工笔,是更加惨不忍睹。

  狄阿鸟多少知道画画不易,工笔尤其费神,想到第二天要走,只怕画取不了,去见画师问问,一看爱子从手到脸五花十色,都快哭了,仍然还在学人画画,笔杆晃呀晃的,赶上瞄一眼,见画师停笔行礼,就说:“劳烦先生了。”

  他打量了一下这个画师,只见这画师三十多岁,略有胡须,头戴灰黑色帻角巾,身形消瘦,灰白衽领青袍,利利索索,忍不住问:“看你像读过书的人,什么时候入行的?”

  画师低着头回答:“回夏王。已经入行五年了,先前给一任县令做幕僚,因为年纪轻,顶撞了老爷,被遣后无甚谋生手段,不得已抄此贱业。”

  狄阿鸟也不是为了消遣他,连忙说:“休要胡说,什么时候画师成了贱业?”

  画师苦笑说:“画师只是客气的说法,小人们哪里当得起画师二字,在官府造籍,全是画工……”

  狄阿鸟打断说:“书能让人看懂,画也能让人看懂,何来差别?孤看你年龄尚轻,不知有无家室拖累,难得爱子如此青睐先生,不妨屈尊做他一房先生如何?我也看了先生的画,画风写实,前所未有,我东夏目不识丁者甚多,正是百业待兴,若能得到先生这样的人,用画教化百姓,岂不美哉?”

  那画师愕然道:“王爷说以画教化百姓?”

  狄阿鸟笑了,不再多说。

  多年前他就在琢磨怎么教化士卒,却发现画军械图、地图、教习图的其实不是画师画工,历来给人看个大概,价值不高,比方说拳谱,拿着肢体不分长短的图册,抬手抬到哪,踢脚踢到哪,到底摆什么姿势,士兵按图很难弄清楚。更不要说军械了,短一分、长一分,威力用途大不一样,于是起兵多年,他都坚持作画,后来认识了几何学,不免沉迷,但要工笔画个花鸟虫鱼,却是没那精力。他倒想给嗒嗒儿虎找个绘画老师,换一个时期,定会细细引诱这画师北上,这会儿却无心情,只是说:“孩子看的画册,无须细密繁多,孤明日就要出城,这样吧,眼看你也整理不完,留宿招人闲言,你就带回去整理吧,改日孤派人登门取去。”

  他打发走画师,嗒嗒儿虎却恋眷不舍,跑到外门边倚着门框望画师背影。

  忽然,他记得孩提时遇到风月的一幕一幕,暗暗在心里决定,一回去就给嗒嗒儿虎找个绘画的老师。

  回到里面,麻传甲便告诉他,今天嗒嗒儿虎的饭量好差,而且还不吃肉。狄阿鸟自然知道怎么回事,让他不要担心,自己则抱着嗒嗒儿虎,给嗒嗒儿虎讲自己小时候追拜风月先生为师的轶事。

  熄了灯,他还见嗒嗒儿虎的眼睛扑闪扑闪发亮,不由有些担心,问:“你该不是学阿爸,偷偷溜走,去找画师先生吧。”

  嗒嗒儿虎憨憨地笑两声,不吭声。

  狄阿鸟只好告诉他说:“这太原城可不是那时候的镇子,出去你就被人拐跑。”

  嗒嗒儿虎气急败坏,使劲分辩自己不会被拐跑,分辨几句便睡着了。

  第二天,皇帝果然准他入城,他又去拜别皇帝,磨磨蹭蹭,过午正午才带人出城,没想到眼看着一行人到了城门口,就见昨日那画师背着大包小包的,满头是汗,赶到城门口追上。

  嗒嗒儿虎眼睛一下亮了,大叫:“先生。偶先生。”

  狄阿鸟大吃一惊,连忙问陪同的官员说:“小孩子吵闹要学画,孤就雇来了画师,能一起带他出城吗?”

  朝廷的官员想了一下,同意了。

  出了城,画师却连忙向狄阿鸟解释:“多谢王爷相助,小的赶工将画整理完了,在城门口等着,一是要将画交给王爷,一是想回家。小的家就住在城外,因城门紧闭接连数日,一直回不了家,本要央求王爷带小的出城,没想到王爷不等小的开口,就把小的要了出来。”

  嗒嗒儿虎却趁机公关:“先生,你做偶阿师吧。偶叫嗒嗒儿虎。”他大叫:“阿爸丢偶到地上,丢~”

  狄阿鸟急着入营,让参随记下画师的家址,呵斥了嗒嗒儿虎一通,快马加鞭,直奔中营。

  到了中营,十几个几桌上已经摆上人头,下方谱有姓名。博小鹿杀气缭绕地点检,听到狄阿鸟回来的动静,提了一个跑过去喊:“阿哥。您回来了?!”见狄阿鸟一把掩了嗒嗒儿虎的眼,连忙把人头塞给别人,慌乱地示意人快拿走,他说:“首领们还在,一共交到十六颗人头。”

  狄阿鸟将嗒嗒儿虎交给麻传甲,让他带去给他乳娘带,自己则大步流星走过去,只看了一遍,就小声给博小鹿说:“是哪部生的事,是哪部交来的?这些面黄肌肉,脸孔全是灰垢,分明是奴隶,是被拿来当了替罪羊的。”

  博小鹿反问:“阿哥。是纳兰部交来的,也是他部开的头,吴班他们及时制止,不然各部肯定争相下手。既然是顶罪的奴隶,要戳穿吗?”

  狄阿鸟挽着马鞭站着,面容说不出的难看,过了一会儿才说:“奴隶也是人,不能无罪的去顶有罪的。暂时先不揭穿,你和思浑去给孤调查清楚,孤要证据确凿。纳兰山雄怎么说?他不会认为事情就这么简单吧。不管是他的人出于贪婪,还是想要孤的人头,都不是交来几个奴隶就完事吧?”

  博小鹿点了点头说:“阿哥。我知道怎么做。可是您不是要派我去高奴吗?这事情我查不上。”

  狄阿鸟想起来了。

  他想了一下,博小鹿得去高奴,派其它人,与雕阴一派的史千斤他们不熟悉,这就说:“你点了兵,赶紧走吧,孤交代别人去办。”说完,他若无其事地往中军帐篷钻去。

  一进帐篷,就见上百位首领朝自己看来,吴班、李思浑等大小将领全副武装,扎在大帐中央,行礼迎接。纳兰山雄也在,却是低着头。狄阿鸟话没有多说,当场宣布:“中原皇帝已经得知你们交出案犯,同意交换,交换出来的粮食、布匹、盐茶铜铁,孤得二,你们得八。”

  大帐先是静了一下,像在思考狄阿鸟为什么突然宣布这样的话,紧接着一下就乱了,有人怯生生地问:“大王不是按人头馈补粮食?一人给一石。”狄阿鸟承认说:“没错。但你们要知道孤补了多少粮食?你们又知道孤议了什么价格?同意则交换,不同意,孤答应的也已经照给,交换没份,回去行了。”

  他看向众人问:“当初议定孤根据人头,一人一石?孤准备了五万石军粮,但当初拟人数五万,有没有按照五万石配给粮食?你们滥竽充数孤说什么了吗?现在你们来告诉孤余下的缺口怎么办?孤要了两层不假,可是孤不得补上粮食的缺口?孤不得拿成车的银两贿赂朝廷的人?”

  一石一百二十斤,其中有二十斤是补给牲畜的杂粮。

  按现在部族的配给,只怕一人分不到五十斤,除去来来回回,最后一人白得二十天口粮就不错了。

  在众人的沉默中,狄阿鸟又说:“一匹马三百石,一户出一马,则明春无忧,过冬甚至不用怎么杀羊。还有,我抽的两成不白抽,每卖一匹马,我给你们一亩地,你们一点不用担心交换之后的事情,如果你们把牲畜卖光了,还有湟西和北平原的耕地,来年孤派人教你们耕织。”

  一个首领靠近纳兰山雄,小声地问:“大首领,怎么办?卖不卖?我们祖辈都逐水草而生,现在逼着我们卖马种地,谁会种呀。”

  纳兰山雄抬头看了狄阿鸟一眼,小声回答:“卖。不卖怎么办?他说让你走,你能当真么?这不是在草原,他不一定与中原朝廷达成了什么协议。反正不卖也熬不过冬天,不如听他的吧。”

  他发觉狄阿鸟的眼睛寒光四射,直直盯着他,连忙表态说:“与其无法过冬,人畜死伤,不如卖掉换粮食,大王说了,一匹马一亩地,卖光了给地种,你们还担心什么?”

  这狄阿鸟回来,意思刚刚表露完,已经有人将所拟夏王令呈上,显然是有预谋的。

  还没读,有的首领已经坠入冰窖,觉得自己钻进一个巨大的圈套。他们不知道狄阿鸟和朝廷勾结到什么程度,因为朝廷为了拱卫太原,日日增兵,像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这样的一个局面,远比在熟悉的草原可怕,跑都没地方跑的。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均等着听大王令的宣读。

  狄阿鸟没有当场让人宣读,先让人治了一桌一桌的宴席,让人入席,这才让解释自己的大王令。

  大王令的口气却格外温和,先估算各部的总人数,从而得出过冬物资的缺口,然后根据所计算的数量,要求各部先摊派出三万匹马,二万头大牲口,谆谆劝导说:“自春上作战,各部相夺,牛羊马匹几经易手,也没有平静的草场供放牧的,都已经瘦骨嶙峋,一旦到了冬天,冻死消耗的数目起码能有一半,还无法阻止部众饿死,到时就算东夏倾尽府库,也无法资馈。每一匹马能够代替几百只牲畜的宰杀。所以各部不应该抱着成见来抵触这样大规模的交换,有了这批粮食就可以生息出更多的牲畜,孤只是逼着你们做一个本该这么决定的理智决定罢了。”

  气氛慢慢地缓和下来。各部也明白,自己不交换,就没法过冬的。

  没有参加任何一场对东夏战争的部族,尤其是站到东夏一边的部族,首领细细一想就明白了,在每场战争之后,他们都曾从狄阿鸟这儿获得过战利品,这些白来的牛羊马匹需要交换,而那些卷入对东夏战争,最后倒戈的部族或者投降的部族就有点难受,但他们也不得不接受,因为他们辎重牲畜丢失无数,无法指望狄阿鸟不计前嫌,接济他们过冬。

  狄阿鸟一个一个询问他们意见,问到他们的困难,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具体摊牌的数目当场下来,就连一开始就要拿出一万匹战马的纳兰部纳兰山雄,也欣欣然。

  作为东夏国中最具威胁的大部,狄阿鸟对他本人是有拉拢的。

  之前就与他交换过意见,告诉他虽然能把俘获他部的辎重还给他,但他必须要承担一部分损失,这已经算是一个比较宽大的结果,而且对于他本人做出的配合给了奖赏,奖赏了五十顷的耕地。

  他虽然不知道五千亩地是什么概念,却也觉得少不了,唯一担心的是,决定宣布,他的威信会随着自己对狄阿鸟的支持消减。

  部落的贵族、长老们压抑着对他的不满。

  也就是说,小部族求的是生存,战马对他们来说没有生存重要,而纳兰部,却一直有心称雄,他们会觉得自己的牧场和势力范围被狄阿鸟夺走了。

  这只是一种担心。总体来说他还是满意的,甚至是幸庆窃喜的,其中有对自己的,有对部族的,毕竟赵过挟裹纳兰部所有老弱、辎重牲畜南下的时候,那时纳兰部面临的是一无所有的局面。

  狄阿鸟坐在当中,也一个一个观察他们的脸色。

  他可以肯定舍不得马匹的首领都是有着贰心的,他们无法容忍失去一定数量的马匹,他们要凭借马匹来发动战争,可惜的是,首领都只是流露点担忧,随着他的几句话,被冲淡个无影无踪。

  甚至一个聪明的首领当场表示自己会卖掉几乎所有自己所拥有的马匹,并且要用吃不完的粮食换来更多的耕地。当他说东夏会和平,他的家族不需要这么多的战马后,狄阿鸟也投桃报李,当场宣布简拔他儿子到自己身边做犍牛培养,并且给他一个优厚的粮食换土地的代价。

  宴会一直到晚上。

  眼看到了结尾,随着融洽的气氛,狄阿鸟由衷地举杯奉劝:“东夏会迎来久违的和平。你们都是东夏最尊贵的贵族,仍将会拥有大片草场和耕地,今日在这儿欢聚来之不易,孤多么希望你们能放弃争雄之心,遣散善战的巴牙,把最神骏的马匹换成可以享用的器物。到时孤用律法来保护你们的财产和安全,你们再不用流血断肢保卫自己,再不会担心半夜被仇人割去头颅,可以搂着美女尽情品尝美酒,享用到手的富贵,到时孤每年都会像今天一样请你们宴饮,岂不更好?”

  宴会结束,首领们陆续散去。

  吴班坐到狄阿鸟面前,心有余悸地说:“阿鸟。事先未与人交过底,你一回来就宣布抽成,下面交头接耳,我心里就想,要是一个两个人跳出来,我一声招呼,让刀斧手将他们拉出去,万一他们群起反对,我还让刀斧手把他们都杀完?没想到,到了最后,竟然有惊无险。”

  狄阿鸟笑了笑说:“孤却半点儿也不担心,歇虎儿他们几个肯定会支持孤,孤的堂伯他们那一派就算不情愿,也不会吭声,孤又与纳兰山雄通过气,他们不说什么,其它各部大多不敢吭声。再说了,他们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

  他轻声说道:“东夏已经稳固,咱们雍人历来是大一统,中央集权。谁能容忍他们自己私有的战马就成百上千?”

  吴班凝视着他。

  两个人互不避让,相互看着,渐渐都露出笑意。终于,吴班长叹了一口气,嘿然说:“很多人走了眼,大王是地道的雍人。”

  狄阿鸟愕然:“你才知道?孤不是雍人是什么人?你才知道呀。”旋即,他恍然说:“你是说孤看起来不像?”他站起来说:“走。跟孤一起接几个人来。孤让你觉得更像。”吴班一把把他拦住,说:“阿鸟。您刚从城里出来,有饮了酒,什么人非要您亲自去接?您歇着,还是让我们去吧。”

  狄阿鸟摇了摇头,说:“是一些长辈,为照顾他们,把他们放在了后面,接下来,这儿将会变成他们的舞台。”

  吴班点了点头,请求说:“那我和您一起去接。”

  他们向北走了二三里,在中营的门口停下来等着,少时,远方火把数点,一行骑兵保护下的车队驰了过来。

  车队到了跟前,马车上下来十几位中年人。

  为首一名已经两鬓斑白,他一见狄阿鸟站于路中央,三步并了两步,竟然称呼说:“少东家。”狄阿鸟长揖迎接,爽朗地笑了一声,说:“司马唯叔叔,宝刀老否?即日起再启商阁,将直属王庭,接下来的事情,孤就全交给您老人家了。”

  司马唯还了一揖,火光中泪眼滚滚。许久,他平息下来,虽极力抑制,却胡须颤抖,伤感地说:“没想到少东家还有用到我们的时候,我以为少东家年少善战,不再需要我们这些老家伙了呢……”

  狄阿鸟大笑道:“以为我不是我阿爸的儿子么?”

  后面的人也陆续上来,他一一见过,给吴班引荐说:“这是孤的司马唯叔叔,这是孤的……,他们都是我阿爸最器重的人,同样为我家立过汗马功劳,可惜家门不幸,闲置了多年,对不住了。”紧接着,他又直奔主题说:“这一次贸易数量大,牵扯广,是怎么开始,怎么结束你们都没有经验,我就把他们给请来了,瞧好吧。”

  司马唯脸上顿时多出一种光彩,说:“少东家放心,以我们的准备和筹划,朝廷马政必垮。”

  吴班骇然:“马政?这和马政有什么关系?”

  狄阿鸟说:“当然有关系。”

  他冷笑说:“中原的牧场成本极高,多靠输出大量的战马盈利,谁是买主?朝廷。一旦朝廷今年从我们这儿得到上万马匹,就再没有余力采购他们的马匹,那些牧场周转不灵就会破产,不但他们面临破产,就连与他们来往密切的几大钱庄都会因而受到波及。我已经让……”略微犹豫一下,他还是坦白说:“孤已经让三分堂收缩银根,一边收购布帛、粮食、茶叶、盐铁,等着上涨获利,一边近一步打压马市,若有可能,伺机拿下一到两个大的票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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