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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太累，这一夜竟然如此快的过去，衙署中的这三人，竟然不觉晚上有梦。
樊迟一觉醒来只听见院子中雀鸟叽叽喳喳，待穿衣停当，叫醒吴艮，推门而出，发现阿宁早已在院子里阳光下坐着，凝神陶醉看那老燕哺育雏燕。屋堂下的燕子忙忙碌碌，浅浅的阳光照在燕巢里奋力求哺的幼燕那浅黄色嫩喙上，分外好看。她身边炊火袅袅，陶鬹中煮的稷饭香甜，正是昨晚成孙复派人送来的粮食。
“阿宁，昨晚未来及问你，你是出生便在匡地吗？”樊迟假装无意问道。
“是的呢，阿宁家素来便是匡地的人，五六岁时家中遭灾，人都死光，只好卖身到成孙东廓家为奴，算来至今有十三四年了。”阿宁掰着指头数道。她虽然生性狡黠多疑，平日里和人相处多无安全感，但昨晚在衙署这一香甜安稳觉，不管樊迟怎么想，她自个儿是彻底把自己看做和吴艮一样的属于樊迟的一伙人了。
“不知大人为何忽然问这个？”阿宁昂首粲然问道。
“哦……”樊迟迟疑了一下，本想问出口的一个问题，转念作罢不再问了，“就是随口一问，想了解下匡地的民情，和昨晚父老们所说的印证一二，看他们其中是否有人所说的错漏不实。”樊迟本是想问她成孙复的情况，但转念想若这问话传到成孙复耳朵里，反而会让人以为自己对他人的善意太多提防，冷落了别人美意。想到这里樊迟索性决定自己也不能那么过于小人之心，听凭一切顺其自然便可。
“我虽然只是府上女奴，并不出去做农事，但也多少有所耳闻，昨日父老们的所言除了田亩人口这些我不大确切知道外，剩下的基本和我所知道的一样：至于那五大家族，基本都是先代国君的支庶，但也不可小觑！期间除了成孙东廓势力最大，也不大容易对付外，其他几家，有的是墙头草；有的家族譬如成孙复家，在乡里中的评价倒也不错——只是奇了他至今及冠却不曾婚配……”
阿宁听樊迟的话，便侃侃而谈道，且言辞不免流露了些女人的八卦嚼舌天性。
“我记得几年前看到匡地的官，排场可大呢！怎么也得有十几号随从，哪像你，将将带上我也才三个人！”见樊迟不感兴趣这地方上的轶闻私事，阿宁扮鬼脸转到其他话题。
“若是想要排场，那可别跟着我这穷鬼，我是穷贱出身，断难有什么排场的，你得另寻高就。”樊迟笑道，不待招呼便自己拿了陶碗开始盛稷米粥。
“那可不成！我是你花了两百斛粮食赎来的，阿宁也是有信有义之人，待我攒够两百斛粮食，再从你这赎身吧！妈呀，天天不吃不喝，给你们洗衣做饭，这两百斛我得攒到多少年啊！”阿宁有掰着指头数不过来了，她自然也是知道樊迟赎了她，并未将她身份列为私人奴婢，而是恢复了她自由民的身份，但依然拿这开玩笑道。
“不行，我得干点大事！方能多赚些粟米钱粮！不能就这样缝补打扫做饭！”阿宁自言自语道。
“这百斛粮食，还是成孙复公子借来的，今年你的工钱我先克扣下，不得敲我竹杠！”樊迟故作警觉道。不过以一人一年吃饭年耗二十多斛粮食计算，他们三人一年可节省下三十多斛。而樊迟势必还要自行招募一些乡里属吏，毕竟只有他和吴艮两人，这一邑的庶务断是忙不过来的。
“看你小气的！我岂会打你那点余粮的主意？”阿宁不无鄙夷道。她本性亦纯良，但这般哂笑嬉弄中，最有夺人风情。
“我是说，你得罪了成孙东廓，本来这些大家族，都会义务派一些人来给你当属吏，算是结纳孝敬，也有利于他们自己从中克扣。现在只怕你得自己出钱招募，就你这点俸禄，两百斛三百斛怕也是不够的呢！”玩笑说罢，阿宁正色说道。
樊迟知道阿宁说的当然是实情：匡地凋弊如斯，近似无主地带，一切括田、租税、捕盗、晓谕、垦耕、修筑，虽然可以遴选乡间义勇，但总司其事者，也需有些钱粮收入方才能顺利支使，否则没人甘愿白白跑腿的。“诚然！但也只能尽量一切从简，我和吴艮多跑跑腿了！”樊迟心中千头万绪，却只能迎头而上，皱眉咬咬牙道。
“吴艮快快起来！吃完饭开始干正事！”想到这里，樊迟看到吴艮在屋里磨磨蹭蹭赖床不起，便大吼道。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灰影从屋里无比利索的闪了出来，只见吴艮衣服仓促穿上，一支鞋却还没来上脚，好不容易在原地蹦跳摇晃着才把那只鞋套在脚上。
“大……大人，今天去做什么？”摇摇晃晃站立的吴艮满脸睡意还睁不开眼睛。到底是人年轻，还贪睡。
“子岳，虽然不在蘧相身边，却亦不能对自己缺乏约束，一日之计在于晨，你怎么连阿宁一介女孩子都不如？”樊迟看了吴艮这样一番手忙脚乱，心中不悦道。吴艮虽然是蘧伯玉身边的人，也算是子贡极其亲近的人，但樊迟来上任的时候子贡也已经告诉他只管管束和支使吴艮，不需有任何客气，且樊迟身份是邑宰而吴艮是属吏，他作为上司自然也有权斥责。
“她……女孩子家，我比她差？”吴艮犹不服气的嘟嘟囔囔道。
“我除了拿不起刀剑去杀人，驾不得马车，其他一概不比你差，你信也不信？”阿宁看了看吴艮，笑道。
“谁说的！我就不信！今儿我和大人去括田料民，分社定里，你个女娃家，这些也会吗？可不是唱得几首歌跳得一段舞就能做的！”吴艮听到阿宁拿自己和她比，顿时不服气，睡意也消了，精神也来了，怒目圆睁，不是看她是个女子，当时就要扑上去角架论理。
所谓括田料民，括田便是检查核算田亩数，料民则是清点人丁户口的数字，当年西周宣王便曾“料民大原”，只不过当时是在大原地方大肆追捕逃亡的奴隶和戎族平民。大到一国小到一乡，常规的“扩田料民”都是必须的施政根基措施。
“论理不是比嗓门大小，也不是比个头高矮，你以为你说的这些，就只有你们男人做的来？不信今天咱们分个高下便知！”阿宁也是丝毫不示弱。
“小小女娃儿，还真成气候了！大人，那你就分下今天我和她的工！”吴艮口口声声女娃儿，毫不服气，其实他不过也才比阿宁大了三四岁而已。
“这样，今日我和子岳你分头在匡邑括田料民，看今日缓急，是否能够完成定社里；阿宁你就在衙署待着，有人来申报认领耕地，如昨晚那般，你便记录下来。”樊迟沉吟道。他这样其实是派给阿宁一项轻活。从他心里他根本没有打算让吴艮和阿宁分头做一样的事，虽然樊迟对女性并无不尊重，但从观念里还是觉得女人家不适合做这些事，说到底这还是一种轻视。
“这可不成！留守衙署，随便派个通刀笔文墨的人都能做！你把昨天那个成孙复捉来做这个！既然今天咱们只在匡邑，不去蒲乡，那匡邑除却大族，还有一千多户口人，我和子岳分别管个五百户不就行了么！”阿宁满不在乎道。
“五百户你说的轻巧！一户数十到百亩的地，那可就是总共六万多亩的地！你绕着地走个一天都不见得能走完一遍！”吴艮不屑道。
“若你也离开，衙署无人值守，这样不可！”樊迟摆手道。
“找成孙复啊！实在不行大人你在衙署坐镇……”阿宁兀自说道，衙署大门此时也传来了拍门声。
“我看今日衙署事情也当不会少，阿宁你在衙署有你忙活的，这不，你看这么早便有人来了。”吴艮见阿宁没机会和自己比试身手本事，幸灾乐祸挤眉弄眼道。
“我看不至于，说不定倒是我的救兵来了呢！不信你开门去瞧！”阿宁不正眼看吴艮，努嘴支使他道。
“那我倒要去看看！”吴艮不忿，起身便去开门。
“子岳、樊大人，小子成孙复又来了！”吴艮开门便看到成孙复稽首行礼。
“怎么是你来了！”吴艮没好气道，他倒并非是对成孙复有意见，而是气不过真如阿宁所料，她的救兵果真来了。
“昨晚我便说了，在下是谀附大人而来，当然要殷勤些，子岳有意见？”成孙复当然不知道吴艮和阿宁的一番争竞。依然是没个正经的样子说道。
“那倒不是，方才子岳和阿宁说要分头括田料民定里，说什么一人管五百户，要分个高下，我让她在衙署值守，她却说让我找子返你另派人来替她，子岳刚才是嫌你做阿宁的救兵呢！”樊迟起身笑着招呼道，昨日他尚客气叫成孙复“足下”，今日索性叫他的表字子返。
成孙复看了看阿宁，看了看吴艮，笑道：“若此，确实小子复的无心之过了。”
“家父去世前，每年都会派十几名族丁担任当时的邑宰的属吏，如今大人上任，我亦循家父的旧例，一会我便派两名懂刀笔验算的族丁来替大人值守衙署，记录请诣的隶民，至于匡邑以在下看，可以放心分配给子岳和阿宁，他们我各让三名族丁跟随，我打赌阿宁必不差于子岳。”成孙复微微笑道。
“赌就赌，我还怕了不成！”吴艮自忖自己深得卫国前宰相蘧伯玉门下教诲，虽然只是个车夫出身，但实在不弱于孔门一普通弟子，怎能忍得了成孙复将他和一介女子的才能相提并论？
“子岳，做事便是做事，如何要这争胜之心？你和阿宁分别负责匡邑东西两片，今天完成这括田料民之事便可；定里社之事，可看情况，不行可放在明天。”樊迟这么说，便是认可了由阿宁和吴艮分头行事的建议。
“他二人有了着落，子返意下，我们呢？”樊迟半时询问半时试探的问成孙复道。其实他从成孙复一早登门，便隐约猜到了些他的用意。
“我便随大人去往大人一直想去的地方，只是此地大人去了甚是棘手，我带上七八名身手矫健的族丁随从。”成孙复亦是微微笑道，却没有明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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