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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城父已经有四天，期间夜宿晓行，看着这大平原上虽无变化但却苍茫空阔的风景，倒也惬意。那时的中原，除却通都大邑，各国都城附近，大都是未开发的荒地，除了偶遇的一些村社，大都是一派荒莽景象。
大约离叶公的驻邑叶城还有一天路程，这天夜晚，在一处遽亭（当时的邮政驿站，后世或称亭，或称驿）住下，满天的繁星下，孔子和子贡在亭边路上散步，这是进入鲁阳前，这师徒二人最后一次促膝长谈。
“自平王迁都洛阳，王室陵夷，以往四通八达的遽亭驿站全都废弃了，想不到这里居然还有，真不知在有生之年，是否还能看到这遽亭再次遍布天下的盛况，让路上奔波的人都避免风餐露宿之苦？”
“夫子志向未减，不知到达鲁阳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这两三年新来的几个弟子也都是好苗子，，你卫国同乡子夏，还有刚来的曾参，我愿在这有生之年，看着他们成长。其他事不是我能想和能做的了。”孔子仰头看这满天的繁星。
这是公元前489年的夜空，离鲁阳的建立帝国纪念的开始还有几个月，这样的夜空存在了亿万年，然而在当年人们的知识认知里，他们并不知道这些，他们只知道这样的夜空就是永远的存在并将继续存在到永远。灿烂的、美好的，从过去到未来永久的存在着。
“你看到这满天的繁星，想到了什么？”孔子背负双手，仰头问道。道旁的草丛中露汽开始蒸腾，萤火虫点点升起。草丛中的螽斯也发出时而急促时而悠长的如织布一般的声音。
“若其螽斯之声：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若螽斯之多子，我孔门弟子亦周布天下，我希望这一颗颗的星星就是我们孔门的优秀弟子，如同这星星布满了天空一样，每一个孔门弟子能占据天下列国的要津，像种子一样播撒开来，实现当年舞雩台上夫子您和曾皙师兄谈及的太平盛世！”螽斯之歌，本是祝多子之意，但用在孔门上，象征弟子繁播，倒也贴切。
当年还在鲁国的时候，孔子和数位弟子在鲁国的舞雩台闲谈各自志向，曾皙说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最得孔子心有戚戚，彼时子贡并未在鲁国，而是在外地和父亲经商，但后来他也听到过此段旧事
“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孔子发问，却又喃喃自语说道。“我想到当年在洛阳和老聃见面，那时我还年轻气盛，他说他最向往小国寡民鸡犬相闻却不来往，如今我才领悟到这满天的繁星都在共同的准则支配下，每一颗都保持着距离、互不干涉，就如同这天下列国万邦都遵守共同的准则秩序和平共处，实在是世间最美好的景象。但如今眼看将天下列国纷争，如同满天繁星失却了秩序，就要横飞乱撞，列国的君主变成了丛林中撕咬的饿狼，我们的理想还能走多远？”
“夫子说过吾道一以贯之，不论多么困难，小子赐愿意全力和夫子，和孔门诸弟子一起成就这理想。”
这一晚的夜空，那颗叫鲁阳的星还没有在天空出现，它太微小，根本不及与众星一同出现在天幕，但未来它将成为其中最明亮的一颗，并照亮帝国的天空。
“说说到了鲁阳你打算怎么做？楚王把鲁阳的庶务交给你，是交对人了。”夫子笑问道。
“赐说来不怕夫子见笑，我出身低贱的商人，赖祖上积德货殖有所小成，打算把以往成功的经验用到鲁阳的筹划上。”子贡顿了顿，略整理下思路说道。
“近期的筹划，是将我们的鲁阳建立起来，此地合鲁关南北两邑，共计有四万五千户人口，行周公税法甚至二十税一的所得已经足够学校所需，当然还有四方弟子带来的束脩收入，至少可保证学校稳步发展。目前除了夫子坐镇鲁阳躬身授课，夫子的诸弟子中，颜回、子骞等可讲授德行，子路可教授军政，至于我和宰我这样的，也就耍耍嘴皮——当然，我可以教大家经商赚钱！如果有需要的话。”
“子贡你切勿妄自菲薄，财富珍宝取之有道，只要不欺压弱小，经商也是正途。货殖亦是一门大学问，当然也可以教！”夫子颔首赞道，“莫因调笑打断，你继续说！”
“是！”子贡拱手一敬继续说道：“鲁阳土地归孔门所有，但又不归任何一个具体的人，这对孔门对鲁阳的发展都是极有好处的。周有乱臣十人，赐想从执教授业的先进弟子中遴选十人组成执事堂，讨论鲁阳发展大计，赐愚笨就斗胆窃据最后决断总裁一事。”
“无妨，总决庶务本身就是楚王委派给你的，这样也好，避免众口难调争论不断。”孔子给他撑腰。“说完庶务方面的谋划，这都是近策，子贡你可对长远有所布置？”
“长远布置，赐说不上，但以弟子粗浅考虑，愿意招纳天下士人，学成后秉承孔门理念到列国去，将我们的政治影响施加到各国，先促成列国敦睦和平，继而重新尊奉周室为天下共主，达到大同和平之世。”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如果孔门出了助纣为虐的不肖子弟，你怎么办？如果列国君主继续不吃我们这一套，你怎么办？”
“对付他们，赐以为有文、商、间、武四策。文者，以孔门士人悠悠之口舆论之；商者，以商业力量制之裁之；间者，以谍报震慑之，武者，不到最后不出，以它国之兵甚至鲁阳自己训练的兵力来讨伐之！”
“周室越发无道，你愿意继续尊奉他为天下共主？”孔子继续发问。
孔子致力于恢复周礼，但是否是恢复周室的强大力量，这一点他一直模棱两可，并未说明。而若恢复周礼道统，则必有一这道统的强有力载体，所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但恢复周室过去的强大实力，甚至不比让孔门崛起成为统摄诸国施行新秩序这一目标更容易。
“说来不怕夫子怪罪。”子贡不怀好意的笑道。“如果可以，我倒愿意让周室处在未来夫子您的地位，是一个精神偶像，是秩序的象征，而并不实际仲裁秩序。周室也好，夫子也好，不会万世万代永远存在，但这样一个精神领袖则必须存在，因为他是人心维系之所在！”
“你是要让我当那个不说话的木偶，你的鬼主意！”孔子听了子贡的话，却没有真的发怒。
其实在他看来，现在的孔丘也好，过去的周室也好，未来的鲁阳也好；天上的群星运行也好，地上的黎民讨生活也好，最好的状态都是存在一种人人和万物敬畏和遵守的共同秩序，但这秩序却又不强横干涉秩序下的生态。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万物以天地为刍狗，如此两不相欠，相忘江湖。
“那你说，我现在是否已经进入了这个木偶的角色？”夫子也不怀好意甚至略带挑衅的笑着问子贡。这是师徒二人一种无恶意的角力。
“赐所知道的夫子，并非仅仅是讲述学问的夫子，也不是耳顺知天命的夫子。夫子言必称圣舜神禹、汤武周公，苍天在上，星辰为证，夫子认为真正的仁政该如何行得通？”子贡看似答非所问，却又抛出一个问题给孔子。
“隳三都一事后，我常常反思自己。”孔子默然说道。
隳三都一事，发生在八年前，孔子担任鲁国大司寇一职时候，借拆掉违反制度的三桓城邑来削弱三大权臣的军事力量，从而加强公室实力。本是一场正义之举，但错误的时机错误的手段导致功败垂成，孔门在鲁国实力遭遇毁灭性打击，这些年漂泊在外无法归国，不能不说是因为这场政治失败所导致。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夫子不必挂意，鲁阳就是我们更好的机会。”
“据说僖公十六年（前644年），有陨星坠落宋国地界，砸屋伤人无数，场面非常恐怖，这些星星没有坠地之前，在天空可都是美丽的风景。”孔子不知何故提起一桩百年前的陨星坠落事件，这让子贡有些疑惑。
“行仁政复周礼是我们孔门所坚信的，我们自己只要有信念在，坚持去践行。说什么和做什么不一样，并不重要——譬如隳三都，若再让我来一次，我必不会那样明火执仗了。我话说到这里，子贡你可以放心了吗？”孔子回头问道，其实这也是给子贡一个答复。
“万事求之有道，赐以后的所为，虽然会用手段，但必不会违背仁义的底线。夫子也可以放心。”
“故人苌弘已死，居然已过去数年，可惜！可叹！所谓怀璧其罪！”孔子不答，仰头叹道。
苌弘是周室大夫，孔子年轻时候曾去拜访过他，从此为忘年交。他以巫算卜筮之术控制各诸侯以维系周室地位，试图恢复强大周室，但却卷入晋国内政，被晋国人问罪周室而最终遭杀，剖腹抽肠决肚而死，惨不忍睹。子贡明白孔子是让他以此为前车之鉴，操纵列国实现孔门目标固然动人心魄，但一着不慎也会被列国的纷争所碾压。而拥有令人忌惮的实力，就更如手握碧玉珍宝一样将被人觊觎。
“夫子放心，苌弘一人作战，天时地利人和皆无，而我有千百同门，有鲁阳后盾！虽然如此，小子赐依然当慎重万分！那文、商、间、武四策，弟子再不会对他人提及！譬如鲁阳，不城而城！”
“如此便好，我可以放心当我的木偶了。”夫子放松的笑道。很多年以后，拂去历史的面纱，人们看到一个表面上如忠厚长者的孔子，背后不为人知的一些事实，他的安于讲学度过残生，他的甘当提线木偶，或许并不是真相！就如同鲁阳城从未建立起一座靠堡垒而获得安全感的城墙，那样的不城而城，与孔子，何尝不是如此？
“事实上，他做到了一个精神领袖该做到的一切，甚至他在早年一些政治教训中学习到了一个真正的政治家所应具有的一切素质，那是接近于马基雅维利主义和东方圣人哲学结合的混合体，即一个政治家除了应具有理想和信念，还必须有谋略和手段。”
——《新编敛桥中国史孔子帝国卷二孔子篇》
孔子帝国卷一木铎卷-《鲁阳城》完结，木铎卷-《哲学王》待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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